叶灵溪将药箱提到了怀中,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做一回君子,你预备将这孩子送到何处?我替你去送。”
季家五郎季月临昨夜不知所踪,杨太后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又岂会放过他?如今全城搜捕,与季月临交情甚笃的谢行止可是重点怀疑对象。
谢行止感激拱手,正色道:“菩提寺。”
这也是那位萧郎主动提出的,同样与谢行止的想法不谋而合。
洛京西郊有一座山,原本无名,据闻今上的祖父高宗皇帝在时,一次外出狩猎回京,仰头时偶然得见这座山头之间竟然有金色的光轮熠熠生辉,如同佛光笼罩,于是,御赐山名“法华山”,又在山中敕建了一座佛寺,菩提寺。
而今杨太后又尊佛礼佛,每逢时节都要派人到菩提寺供奉参拜,菩提寺便更加受到京中公卿贵族们的尊崇,香火鼎盛。
因为上山的香客太多,又多有显贵士族,谢行止极少从前山山门入寺。
他卸去了叶轻舟的伪装,恢复本来模样,一如往日沿着法华山后山的山路上了山。
相熟的小沙弥见到他,微笑着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大和尚方才还说,谢施主今日一定会上山来,果真如此。”
并非所有僧人都能被称一声“大和尚”,这是只有对年高德劭的高僧才能用到的尊称。
小沙弥口中的大和尚,法号“枯竹”。
这位枯竹大师曾孤身一人徒步前往西域佛国学习梵文佛法,回返大晋后,开坛讲经三百场,弘扬佛法,四处游历,历时十八载,而后便到了这菩提寺清修,多年来一直专注于翻译注解佛经,很少接见外客。
谢行止笑道:“昨夜梦中见老和尚唤我,说是急需棋友解闷,大师召唤,不敢不来。”
“大和尚在禅院经房,谢施主请自便。”
谢行止在寺内住过整整一年,对此地就如自己家一般熟悉。
经过一处偏僻的禅院时,余光不经意一瞥,他看到院中树下站着一人,头脸被棉纱包裹,似乎是面容受伤不轻,看不见容貌。
但……那个身影看起来很是眼熟。
谢行止脚步迟缓,犹疑了片刻,终只是浅笑摇头,没有再折回去一探究竟。
他来到枯竹的禅院,经房内传出木鱼诵经声,他没有叩门进屋,自行跪坐在了院中的菩提树下,提起木案上的冷茶自斟自饮。
清风拂过,菩提婆娑,灿灿阳光穿过树影枝梢,将斑驳的光斑俏皮地落在谢行止散开的衣摆上,星星点点,闪烁跳跃。
一盏茶的工夫悄然流逝。
小沙弥的声音从禅院外传来:“女施主请。”
叶灵溪提着药箱进来,待小沙弥关闭院门离开,她从药箱中将婴儿抱了出来,交到了谢行止怀里。
谢行止抱过孩子:“冷茶半壶,女郎若不嫌弃,请自便。”
言罢,抱着孩子进了经房。
最后一根银针拔出,婴儿粉嫩的小拳头张开,咋么两下嘴巴,终于发出了出生以来的第一声啼哭。
经房中的木鱼声被啼哭声打断。
老和尚表情怔怔,起身来到谢行止身边,看到他怀抱婴儿,一脸的感慨。
“哎呀,老和尚还以为,终有一日要亲手为你剃度,清净六根,断绝红尘,没料想,你竟已在红尘中生了根,结了这般硕果,看来我只能为这孩子剃度了。”
枯竹慈爱地抚摸着婴儿的小脑袋,说也神奇,这婴儿被枯竹摸过小脑袋,竟然立刻便止住了啼哭,睁开了一双水汪汪如黑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枯竹,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枯竹笑呵呵的,表示自己甚是欣慰:“瑾之,你于佛法一道极具悟性慧根,俗家有云种瓜得瓜,看来这孩子也天生灵根,我佛家传承有望,日后你还要多多努力,多多结果,多多益善。”
谢行止哑然失笑:“你想为这孩子摩顶受戒,可不由得我做主,这孩子尘缘未尽,父母安在,你还是去问问将孩子送来你这里的人,亦或是,去问问禅院中的那一位。”
枯竹眼睛里闪烁着精芒:“送孩子来我这里的人,不就是瑾之你吗?”
他避过了后半句。
谢行止也不在意,将孩子放到软垫上,打开襁褓,仔细检查孩子的身体是否有恙。
“老和尚,我与你相识偌久,却从未听你提起过那位萧郎。”
枯竹从箱中取出包袱,里面竟都是早已准备好的幼儿小衣和尿布。
“你莫拈酸吃味,我与那位萧郎也不熟,只是他陪同母亲来山上敬过一回香。”
只一回,竟然就让这不见外客的老和尚愿意插手这复杂凶险的红尘之事。
谢行止从不喜欢刨根问底,枯竹不肯多言,他也不会多问。
检查完婴儿的身体,确定没什么大碍后,他便要离开菩提寺。
院中的叶灵溪早已经不见了,只留下木案上的半杯冷茶。
枯竹迎着打开的门,站在阳光中,笑意融融,长眉大耳,像一尊慈悲的佛。
“你不去禅院,见一见那人吗?”
谢行止站在门外,天青色的袍袖在阳光下温润飘逸,他微微侧身,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墙垣,望向禅院的方向。
“听闻,太尉三子季长临昨夜在季家的别业内引火自焚,与屋舍一同化为了灰烬,官兵将尸骨刨出时早已是焦尸一具,面部全非,只余下一块刻字的佛牌可确定身份,朝中明文通报,季家三郎已死。”
谢行止说着,怅然收回了视线,看向枯竹,淡淡一笑。
“涅槃重生,前缘尽销,我又何必再去相扰?一切随缘吧!”
若有缘,终会再见。
目送谢行止的身影消失,枯竹一副惋惜痛心之状,仰面长叹:“哎,谢谨之若皈依我佛,我佛门必可添一位高僧弘扬佛法,普度众生,嗯……日后还需再行点化,老和尚定要剃了他的三千烦恼丝,让他献身我佛。”
小沙弥刚来到院门外,便听见大和尚这般感慨,有些怀疑人生,大和尚不像度化世人的高僧,倒像个市井间蓄意拐带人口的拐子。
阿弥陀佛!
小僧怎能这般诋毁大和尚?
真是罪过!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