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这个世界存在外星人的话,顾川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个世界标为什么颜色。
梦里的人们把地球称为是蓝色的星球,但顾川梦里所居住的地方却总是灰蒙蒙一片。在他醒着的世界里,落日的河畔是金灿灿的暮色,大荒的上半部分是黑、下半部分是白,幽冥失去了白,只剩下了黑。
而世界被他们发现的新角落,则是海洋般的紫。
绮丽的紫色覆盖了新世界的一切,一眼望去,东西茫茫,不见其他颜色的踪影,紫草的浅处没过了他们的膝盖,最高的紫草,甚至能长过了他们的头顶。紫草没有草根,全然是柔软的丝状体。通常,探索客踩不到坚实的地面,而只能踩到紫草柔软的中部,靠密集的丝状托住自身的重量。
这样走步的感觉,就好像走在一片棉花糖里,身体被棉花糖淹没了一大半。一不小心,就会双脚失衡,摔个人仰马翻。
顾川就摔了那么一次。柔韧的紫草中部,叫他的鞋跟没能踏实,一下子滑倒,便全身没入紫草丛中。他借不到力,随本能猛烈挣扎,结果周身的丝状体反随着他双手双脚的挣扎缠在他的身上。
载弍听到叫声,立刻用他齿轮手臂把紫草一一割开,靠着一块突起的岩石,把少年人从草丛中拉起。
少年人趴在岩石上,惊魂未定:
“这地面太柔软了,我这鞋难走。不,这都不是走,这是踏空了,我们在草上飞呢!”
载弍与他的想法一致。
齿轮人走起来比肉做的人稍微轻松点,因为由齿轮做成的脚要比顾川的脚大得多,抓地里也更强,但左右与下方的柔韧与弯曲就像弹簧一样,时不时就能让人失去平衡。
可他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只在休息片刻后,便小心翼翼地再度穿入草丛,被紫草淹没大半的身躯。
小块的陆地从他们的头顶一一飘过,留下形状各异的影子,有扁平像碗或板子的,有突起像山丘或尖针的,大多则说不清是什么形状,是不规则的,但头顶陆地在颜色上是共同的——都因紫草而呈紫色。
几块突起的岩石,就是探索客双目所及的世界里唯一不同的色彩。
顾川不懂地质,也不懂岩石,齿轮人也不懂,只简单记录了这些岩石的特征——大多粗糙,上面有斑斑点点的结晶。
两人勉勉强强从阴暗的地方走到明亮的地方,从大地的底下,走到大地的上面,自然而然,没有任何翻转过身体的不适的印象,尽管他们确实地、从远处的水母看来,已经从倒立变成了正立。
“紫草有思考的反应吗?”
载弍问顾川。
顾川摇了摇头:
“龙心角没发现有思维上的反应。紫草确实是种比水母还要原始得多的生物。”
“也就没办法直接从这植物上得到情报了,是吗?”
“是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决定先周行一圈。
陆地的形状并不相同,带来了一个特别的好处,那就是易于标记。梦生会在周圈徘徊,但顾川实在担心这水母是否有智力能认清方向,因此,事先标记,确定一个出发点和集结点
不算之前收割紫草以煮汤那次,探索客们将他们登陆这块陆地标为一号,也就是登陆的第一块土地的意思。此外,也叫它椭圆岛。
这名字自然就来自于它在茫茫多的空中陆地群中所呈出的独一无二的极接近标准的椭圆形。
和煦的阳光,紫色的海洋,会让人想起故乡的麦浪。
路程还长。载弍起了个特别的话题: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什么问题,你直说呀。”
“你和初云,是不是很早就知道随着我们往南走,太阳会稍微往高处升?并且越走,升得越高?”
顾川看了看远处一块正在接近椭圆岛的有点像长条扳手的陆地块,说:
“是啊,你忘了吗?我和初云是从太阳落下的地方过来的。当初,我也和京垓九说了,越往大荒走,太阳就越往下落,直到了莽荒的群山之间,太阳就突然消失了……转而是月亮从升了起来,挂在了山边,那就是上弦月。而从大荒往南走,我们三个不都看到月亮也在往上升,并且逐渐变满了。”
载弍摇了摇头:
“可是只一会儿,上弦月就被幽冥的云遮住了,直到这个新世界,我们也没再看到过月亮了!”
“所以我猜测幽冥的第二云带的尽头,就充当了大陵群山的角色,可能就是月亮落下的地方,而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
载弍思考了一会儿,没有留意脚边紫草密度的不均,差点失衡摔倒。他被顾川扶住了,两人站定,他继续说道:
“那这里……会不会是你所说的大河的极北边,只要继续往前走,我们就会走到你的故乡,然后再走到大荒。”
而太阳便会不停地升起,一直升到天空的最高点,然后再缓缓地落下。
到了太阳行将西行下落的时候,大河就会在他们的不远处。
他看到少年人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住了,转过头来,用一种惊异的目光回望问出了这个问题的他自己。
他几乎是带着微笑,在兴高采烈,而说:
“承你吉言!”
远方的龙发出阵阵咆吼,而近处荒凉的大地上没有一丝人与风以外的声音。这是世界寂静的时候。
载弍走在顾川的身后,他知道,他的理解是比他走得更远了。
晨光落在年轻人的背上。他一边小心翼翼地迈步,一边欢快地笑起来:
“所以,见到初升的太阳,对于致力于完成世界旅行的我来说,是一种叫我能够唱歌跳舞的欢快。可惜的是,当时我饿惨了,什么都没力气做。”
在太阳升起的瞬间,世界的无尽论得以短暂地破除,而世界的轮回说,则前所未有地站立起来,给予他以非凡的安心。
“那么世界的形状也会得到确证……”载弍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不直接对我们讲出来呢?假设我没有悟出这点,你是不是也不会对我们说?”
顾川摇了摇头,继续走在前头,用身体撞开一片又一片更加茂密的紫草。
他笑道:
“因为到底还没有到达太阳落下的地方,是不是?”
“是这样的……”
“就算大家都知道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益处呢?万一最后太阳没有再度落下,或者落下了,也没有回到大河边上,那我一切信誓旦旦的期待与快乐,不是显得特别笨吗?”
至于初云,初云要比他淡漠得多。至于载弍,载弍更不在乎能不能绕世界一周回到大河或大荒,他只想远离正在发生让他感到不安的变化的解答城。
“那也确实是如此的。”
载弍想象了一下到时候的样子,想象了一下这个异乡人局促的、不安的、尴尬与失望的场面,他罕见地发出笑声了。
笑声,远远地、荡入了陆地与陆地飞翔的深处,混进了野兽危险的叫声之中。
他想到那颗蛋届时也一定是会发出嘲笑的。
“别担心。”他认真地说,“到时候,我会安慰你的。”
“那真是谢谢你啦!狮子脑袋的齿轮人!”
少年人不高兴地在一块岩石边上停下脚步,载弍随之驻足。
谈笑的时间结束了,真正的任务正摆在他们的前头。
那时,他们正站在一片世界的边缘,从原本惯常的水平与垂直的角度看,他们实际上,前倾了将近三十度,但却依旧犹如直立。
某种叫人直立行走在地面上、而不是让人飞起或往前拽的力量,正在椭圆岛的侧面上吸引他们,叫他们不至于跌落。
“这种力覆盖了岛屿的每一个角落,但意外的,似乎不是很均匀。”
前方的世界被更高空的陆地投下阴影。而下方的世界,层层叠叠,是数不尽的飞翔的陆地。
阴影与阴影互相笼罩,最近的一片陆地是平行于椭圆岛的扳手状的岛,目测只有四五十米远,但是即将飞开了,而下方则有另一块比椭圆岛或扳手岛要大上三到四倍,呈现一个大圆柱形的巨型陆地。阳光只能从岛屿与岛屿的缝隙间斜斜地射入。
“就在这里吧。”
顾川从背包里解出一条长长的安全绳来。绳子的两端都带有一个齿轮人出产的勾爪。
载弍点头,将绳子的一端缠在岩石上,随后,顾川喝了点水,测了测绳子的牢靠程度,便稍歇片刻,与载弍议定了一下之后的动作。
探索客们接下来的行动解释起来也简单。
对于陆地周圈的重力——尽管这种重力可能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物理重力,只是某种将人轻微地吸引在土地上的力——探索客们感受过一圈后,即要感受的是梦生飘荡在陆地与陆地之间时所受到的牵引。
初步探测的方式,即是将自己的身体荡到陆地与陆地的中间。
“安全绳的长度在一百米,直径是八毫米。椭圆岛的厚度大约在十来米,而我离扳手岛大约差六十米到七十米。地面都覆盖着超过一米的柔软的紫草。首先我会尝试弹跳。弹跳成功后,我应该会飞入陆地与陆地之间。如果我需要你动绳子,我会大声吼叫的,如果没有事,并且可以,在我落地后,我会解绳,你看到后,就解岩石绳,并把绳系在你的身上,我在那边接应你一起过去。做完这套,我们就等水母回来先安歇,没问题吧。”
齿轮人敢于做一切事情,自然没有任何问题。
他们开始了。
少年人先是站在岩石上,瞄准扳手岛往前跳。载弍同时记录他的跳高数据。第一次跳跃,他就从地面上向上跳了近两米,两米的冲劲并没有能挣脱椭圆岛的重力,反而是立刻叫他回落到岩石旁的紫草堆上。
“不行,我还需要更远更快。”他把背包卸下来和护腿卸了下来,交给了载弍。载弍放进自己的包里。
接着,少年人便退步,站在离岩石有一段距离的紫草中,深吸一口气,然后飞也似的向前奔跑,绷紧腿部的肌肉,接着在最后一脚,踏在岩石上借力飞跃,直至三到四米外的空中。
而他便确切地感受到身上所受的牵引发生了悄然的转换。
真正的向下的牵引的重力,与前方若有若无的吸引力,和身后原本自己所感受到的迅速变小的力量,在他的身上互相作用。
“成功了!真的是存在的……”
他已向近在咫尺的扳手岛飞去。
一瞬失重的人体,犹如起步飞翔的鸿鸟,即将投身于无限宽广的天空之中。
但这时,他才感受到另一种存在在陆地之间的力量。
“是风……”
在陆地上没有感受到的巨大而澎湃的风流袭击到了少年人的身上。原本贴在脑袋上的发丝一根根地随风凌乱飘动。
身体猛然便失去了控制,犹如被掷起的花瓶,被强风扬向了另一方向。
那是立足于地上或活跃于水中的动物很少会有的感觉,只属于搏击长空的鸟儿才会感受到世界的压力。
他向前伸手想要抓住扳手岛上的紫草。
但原本近在咫尺的扳手岛好似已经与椭圆岛接近到了极点,又开始远离了。
于是只差分毫,而没能受到扳手岛重力的控制。
飞跃的人只在刹那的时间全身受制于真实存在的重力,而笔直地往下坠了。原本系在石头上的绳子也迅速地放长与拉长,在紫草、在岩石上摩挲出令人恐惧的声响。
载弍没有收到声音,不敢拉绳,而根据他的判断,现在也还不能拉绳。
空中的少年人被风扬起,绳子在空中弯出了一个流畅的曲线。
“这风,能把人吹起来呀!”
年轻人没有哭丧,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被风扬起的感觉确切地带给他以恐惧,但只一瞬间便被某种更甚之的兴奋压倒了。他的脸因兴奋而涨红了。
“我要换目标了,载弍,你要看好了!”
顾川在风中大叫道。
安全绳与风的搏击,还有他自己的挺身与摆手,将他送到了极接近圆柱岛的位置。当他拉住圆柱岛上繁茂的紫草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成功地滚入到圆柱状陆地的草丛里,压垮了一大片的紫草。柔软的紫草撑起了他的身体,让他感到惬意。
而那时,安全绳刚好拉长到接近一百米的极限。
“载弍!有风,可以的!”
顾川大叫了一声,解开绳子,系到了。载弍从善如流,将绳子系到了自己的身上,助跑,接着同样往风中一跃。
只在风中回荡片刻,他便比顾川更安稳地落到了圆柱岛的紫草丛中。
两人暂定,顾川兴奋地说道:
“你说得对,初云说得也对,既有风,也确实有力……这种力……”
谁知载弍忽然拉住他的手,一起往紫草从里一躺,茂密的紫草丛转瞬淹没了他们的身体,也没过了他们的绳索。
外面的世界被丝状体隔离了。
少年人知道载弍这么做必定有因,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紫草丛中,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离他们很近,接着发出了一阵有规律的窃窃私语,接着是一声严厉的大喊。后来,他们会知道,那声大喊的意思是:
“出来吧,我们知道你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