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舟顿住,只见再往前就是一片废墟,而废墟的正中央孤立着一栋旧楼。上下两层楼房不算太高,粉色的墙面上沾满了污垢,白色粉笔字凌乱的一层又一层叠加而上,还有一两个鞋印子。
应该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
与调查所完全不同的风格却又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抛开心中所想,邢舟走近旧楼,仔细打量墙面上的白色粉笔字,想从中获得一些线索。
这些字迹一看就是有一定的年头了,松散歪扭的字体勉强可以看出来写的什么,大多是一些小学生骂人的话,还有不多的比如谁谁谁喜欢谁谁谁,而最下角写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字母,auldlangsyne。
只是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上面丝毫没有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几十年的时间,足够被磨灭了。
auldlangsyne?这也算是有所收获了。
“苏格兰语,看来应该是双子学神写的了,毕竟那个年代懂这些的人不多。”贺临渊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邢舟微愣片刻,“这里是哪儿?”他心底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骆湫和梁如风之前居住的地方。”
邢舟了然点头。
“你怎么知道是苏格兰语的?那我还看着更像是英语。”宋漾一副不赞同的样子。
“像你这种人不少见。”贺临渊瞥了他一眼,淡淡的说,“只要看见个abc就以为是英语。”
“你...”宋漾无力反驳,毕竟他还真是实打实的一枚学渣。
邢舟凝聚注意力,自动将外界的干扰屏蔽在外,他这时注意到墙上有一处粉笔字密集区,很明显是想遮盖什么。
邢舟抬手用力抹掉上面的字迹,果真,逐渐露出了最下面的一行小字,那是用尖锐的东西刻画上去的。行楷小字,工工整整,如一笔一划刻上去的一般。
湫兮如风。
没头没尾的半句诗词让人琢磨不透,其实单看这句话,它是出自高唐赋中的“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邢舟不太认为只是这么简单,否则也不会被刻意的遮盖祝
他又反复读了几遍,突然心口一滞。
湫兮如风,湫,如风,不正是骆湫和梁如风吗?!
难怪,如果真想擦掉这几个字,完全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彻底消除。而用粉笔在上面几度遮盖,应该是既怕被发现,又舍不得擦掉吧。
宋漾突然拍了一下邢舟的肩膀,“湫兮如风,这不是高唐赋中的一句话吗?平白无故刻在这儿一句话,其中肯定是有什么意义。”他说的很笃定。
宋漾没有往另一方面想,这倒是让邢舟有些意外,他以前听别人说过,同志对同类之间就像是有wifi一样,能感应出来,尤其对这类人以及这类事情特别敏感。
宋漾又继续说,“我记得高唐赋讲的是楚王在梦里遇见一位自巫山而来的神女。”他将目光转向贺临渊,“你刚才说巫玉是出自巫山,那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最后一句话引起了贺临渊的兴致,“这我可不知道,巫山到底存不存在还有待商榷,毕竟这座巫山说的玄乎其玄。”
“进去看看吧。”邢舟起身,他们走进昏暗的楼道内,即使外面天光明亮,风和日丽,也丝毫不影响楼内阴气四散,潮湿腐败。
踩着年久失修的台阶,偶尔还会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沉闷压抑的环境下尤为突兀。
来到二楼,贺临渊推开一扇房间号为205的木门,只一眼便将屋内陈设收尽,简单的一室一卫,因向阳的位置,房间内干燥通风,且收拾的很干净,完全不像是十几年没人住的旧房子。
贺临渊回头看邢舟停在门口处迟迟未进,忍不住调侃了一句,“怎么不进来?私闯民宅不是你最擅长的吗?”
邢舟也是沉得住气,好像没人能激起他平波无澜的心绪,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知与贺临渊打个几回合了。
宋漾兴奋冲冲的挤了进去,“我就说我肯定没有认错人,骆湫还活着,而且看样子还住在这里!”
贺临渊略过周围一切事物,径直走向房屋四周唯一的一扇窗户。足足有一人高的窗户紧闭着,将外面灼灼烈日阻隔,只有几束残光见缝插针从窗框空隙中穿插进来,刚好洒落了贺临渊一身。
这一幕就好像他是黑暗中的逆行者,迎光而上,向阳而生。
邢舟微愣,随后听见“吱呀”一声,破旧的木窗被贺临渊轻轻推开,略大的窗框挂在窗边摇摇欲坠,不堪到让人感觉它连细软的和风都难以经得祝
贺临渊倚靠窗台,俯视楼下,自顾自的说,“梁如风从这里跳下去后,没过多久,这里便人去楼空了。”
“如果只是这件一件事情,应该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吧?”邢舟直觉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些事情。
“对,梁如风跳楼后又接二连三的发生了不少怪事儿,这栋楼就好像被诅咒了一样,那代人本就崇信神鬼邪说,所以...”贺临渊声音渐小,双眸微微下垂,半掩思绪。
邢舟紧皱眉头,刚想开口问他,便被宋漾的一声惊呼打断了。
“咦!你们看!”他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沓手稿,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邢舟接过一看,几张纸,几千字,来来回回就两个字。
巫山
所有线索逐渐浮出水面,越来越清晰,邢舟却只觉得心中的谜团越来越大。这一件件往事,一条条线索,非但没有解开迷雾,反而又添了一抹重彩。
调查所,玉棺,路童,藏着二十四具尸体的教室,骆湫梁如风,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邢舟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
他默默在心里做了一个假设,假设路童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那自己在火车站看到的是...
他又不自觉的抚上了颈前的玉扳指,最终还是轻吐一口气,斩断了所有杂念。
邢舟再次看向手稿,不禁想到了钟黎遗物中的那一沓手稿,他还记得,其中有一个故事,故事中有一段话:
它给了他无穷尽的时间,以最后的面目继续留存于世。
邢舟终于找到了两者之间的联系,轻吐一口气,轻颤的右手不自觉去碰了一下颈前的玉扳指,他可没忘记自己的初衷。
等他再抬眼向周围望去时,发现贺临渊与宋漾齐齐盯着自己,沉默不语。
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又诡异,邢舟将冷静贯彻到底,秉承着只要我假装没事,就会没事的心态,持续沉默。
宋漾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子,“你刚刚说的什么继续留存于世?”
邢舟没料到原来是自己刚刚沉思时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还说了什么?”
贺临渊明显一怔,他以为邢舟会说些什么来将话圆回来,没想到这人根本不在意。
不过,如果邢舟此时左一句右一句想尽办法来圆场,那才不像他的作风。
“巫山是个什么样的山?”邢舟第一次对一个地方,或者一件事情产生兴趣,不同于对聊城的态度,不是好奇,而是对他有一种莫名的...吸引。
“你是说巫山呢,还是巫山?”贺临渊别有深意的问道。
“那肯定不是众人所知的巫山了。”宋漾说的十分笃定,“就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我为了庆祝脱离苦海,就来了一场毕业旅行,而好巧不巧的目的地正是巫山。”
宋漾还有些遗憾,“那儿就是一座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山了!”
邢舟点头应声,“第二座巫山到底存不存在还有待商榷。”他低头看向手中的手稿,上面歪歪扭扭大小不一的字凌乱的铺满眼前,眼神渐暗,“所以我们要找到它存在的痕迹。”
宋漾眼前一亮,“那就是要找到巫玉喽?”
“嗯。”
“还记得玉棺吗?”贺临渊突然问道,“玉棺是在老学校的地下室发现,既然我们能找到,更何况在那读了三年书的骆湫和梁如风呢?”
邢舟立刻会意到了他的猜想。
宋漾也恍然大悟,“对,说不定巫玉指的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玉棺!”
“不是没有可能。”邢舟错开目光,无意间扫到了矮桌上的相框,黑漆木框尽管被擦的一尘不染,也避免不了它的陈旧,失了原有的光泽。
暗黄的照片与报纸上的一样,看到这里,邢舟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酸胀感,他深吸了口气,压制下莫名的情绪。
“也许我们可以在这里等到他。”
“等谁?”宋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他会想跟我们正面相撞吗?”
“会的,他如果真不想见到我们,也就没必要到老学校跟我们打招呼了。”贺临渊悠悠说着。
邢舟收回目光,垂眸不作声,心中暗叹贺临渊这个人真的很会洞察人心。
“那是打招呼?我看是下马威还差不多!”作为此事唯一的受害者,宋漾再一次发泄了内心的不满与仇愤。
“看来你们对我很感兴趣呢!”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冷冷的音色参了几分笑意。那人踩着闲庭信步悠悠走近。
看着眼前人与报纸上的有六七分相似,又与宋漾拿出的照片一般无二的面相,邢舟即使做足了心里建设,此刻还是不由得怔了一下。
没了那层遥不可及的距离相隔,此时面对面的相处,感觉很奇妙。比起照片,现实中的他身上除了独属于自己的肆意放纵,眼底也多了一丝本没有的淡漠。
从那一丝淡漠孤寂中,邢舟恍惚看见了梁如风。
满目疏离,他好像排斥的不是眼前人,更像是在与整个世界保持距离。
“骆湫?”贺临渊上前一步,试探的唤了一声。
“没想到后世还有人记得我名字。”骆湫似是感慨,却又给人一种非出自内心。
他此时看起来也就二十多意气风发的青年,而让邢舟一开始就忽略了他可是四十年代的那代人,真正说来,他现在少说也是八十左右的年迈老人了。
被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人压了一辈儿,贺临渊也只是礼貌的一笑而过。
“记得我的人不多了。”骆湫坐在了靠窗户边的椅子上,大有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
“我能看出来你们与他们不同。”
“他们是谁?”宋漾立刻反问。
骆湫没理会他,只自顾自的继续说,“可是那又如何,我依旧什么都不能说,那个东西...太可怕了。”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足以胜过千言万语,“...不该碰的。”
“那你还记得梁如风吗?”邢舟知道他既然什么都不说,那自己只能从侧面推敲,一点点的尽可能套出自己想要的线索。“他精神失常的原因是什么?跳楼真的是在他发疯情况下吗?”
“梁如风?”骆湫似是陷入了沉思,“太久了...我好像不记得他是谁了,即便每天都看着他的照片,我也时常会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样。”
他好像不太能接受自己忘了,既懊恼又无可奈何。
“在梁如风出事的一年前,很平常的某一天,你特地不远千里赶到他面前,只是满心欢喜的告诉他“湫兮如风是早已注定”,对吗?”
贺临渊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那我想问你,你为什么会去查阅高唐赋?”
骆湫听后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些的?”随后又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件事情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不好意思,我就是第三个人。”
“...呵呵...”骆湫干笑了两声,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或许可以说是贺临渊的一段话,揭露了那段不被人知晓的感情,击垮了他最后一层保护壳。
“一切皆因我而起。”骆湫缓缓站了起来,看向矮桌上的照片,“看见那儿了吗?”
邢舟他们顺着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照片上,梁如风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骆湫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少年。
“照片怎么了?”邢舟在转头的一瞬间愣住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骆湫此时正背对着他们,双脚踩着窗户边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便跳了下去,没有一丝犹豫。
邢舟忍着心底逐渐上升的恐慌,快步跑到窗边,俯首望去。
一片空旷无际的废墟中,骆湫如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被人随意的丢弃在血泊中。
“下去看看。”贺临渊拍了拍处于恍惚状态的邢舟,两人迅速往楼下跑去。
等他们到楼下时,宋漾刚从地上站起来,只是摇了摇头,“没气儿了。”
邢舟了然,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翁的发出一声刺耳的争鸣,头上的那把刀终究是落下了。
一个早已不该存在的人离开的最好办法就是悄悄的。
邢舟他们将骆湫安葬在此地废墟之下,他在此之前做了一个就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将那张照片随着骆湫一起埋入黄土,彻底泯去了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们与贺临渊在此处分别,本就是两条为了一个点而相交的线,分道扬镳也不过早晚的事儿。
收拾起行李及满心的疑虑,邢舟再次来到火车站,距离检票还剩十多分钟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问来为自己送行的宋漾。
“当时在调查所时,你为什么推了我一把?”
话音刚落,随之而应的是一阵来电铃声,宋漾指了指手机,便起身走到了一旁。
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邢舟垂眸掩下了逐渐暗沉的神色。
等宋漾打完电话后,“舟老师,你刚才问我什么来着?”
开往北京西站的d728列车开始检票,请各位乘客...
“没什么。”邢舟恢复以往的神情,“走了,再见。”
“嗯,再见。”
在邢舟进入检票口的一瞬,宋漾缓缓的吐气,“最好别再见。”
微弱的声音被掷入茫茫人海中,无迹可寻。
找到自己的座位后,邢舟坐下来先让自己放空了一分钟,又沉思了片刻,最后他才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沓手稿。
火车在这时一阵晃悠,开始慢慢向前行驶,邢舟身体随着晃动猛的前倾。恍惚间,他看到了窗外有一抹绿色,随着火车的移动,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即使心底隐约有了猜测,邢舟也没再回头去看。
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的手稿上,是钟黎的“遗物”。
一张张数不清的手稿早已被邢舟按上面时间排序好,并装订成册了。
翻开第一页
周朝时期,一自称从巫山而来的术士流于街头,姜女路过此地,随手赏其一支金钗。十载许,巫山术士再遇姜女,为感念当年之恩,于将“它”赠予对方。后“它”不知所踪。
1999年9月21日,在a市b校发现“它”的痕迹,并在此处建立基地,名为‘nolf调查所’...发现一名幸运者,名骆湫,得此物,受其惠,将永远停在生命的尽头,即为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