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之人很快被村长揪出,村长带着乡邻老贤,扬言那人残害乡民,毁人家财,心性实在败劣,当就此逐出西水村,永不再回。
村中众人噤声不语。
于她们看来,落叶不能归根,此后飘零他乡,已是最可怕沉重的惩罚,这人纵火可恨,但此回过后,也是个可怜人。
阿娘冷笑一声,不由分说报了官府。
纵火杀人,哪朝哪代都是下狱砍头的大罪,官差前来扣枷锁捉拿,那人才知哭天抢地,悔不当初。
景十三的阿娘孑然一身不带行李,双手抱着景十三,离开了她们的村屋。
彼时阿娘还有田地,走不得太远,她一面抚慰着景十三,一面绕至山脚另一处,打算去别的村子定居下。
经过山脚高陌尽处的一株野梨花树时,怀中景十三稍有反应,多看了这株漫盛灼烈的梨花一眼。
虽是稍纵即逝,却被阿娘瞧入了眼中。
自家女儿对外物终不是孤僻封闭的模样,她又惊又喜,待缓过了心神,她哪还在意村中恶言,展着笑意对景十三说“女儿喜欢梨树吗?那我们就住这儿吧。”
景十三颈下便有一处形似梨花的胎记,合纵因果,也许正是冥冥中的缘分。
阿娘把她放在梨花树下,自己在村子的另一角落,重新搭起了房屋。因着私心,围拢篱笆院墙时,阿娘把这株野梨花圈在了院内。
此后每年春时新暖,小院梨花如雪,繁茂纷飞。
二人相依为命地过日子,景十三有了这一世记忆里,为数不多的短暂温暖。阿娘提着锄头,戴着笠帽从长道走回,总会先抱起景十三,温柔逗弄她一遭“女儿饿了吧,阿娘这就做饭。”
她常去山上采茸,亦不忘带些小玩意儿给景十三。有时是树上掏下来的鸟蛋,有时是山岩藏下的小石头。
一日阿娘回来时喜上眉梢,小心掏出一块稍大的石头,对景十三狡黠一笑“女儿看这是什么?!”
石头一转,背面碎了些,露出里头晶莹剔透的白玉。
山中人不在意金玉秀美,只知这块玉石价值不菲,应能卖个好价钱。阿娘却将白玉宝贝似的包起来,妥善放在梨花树下,仔细掩好“我们不缺衣食,这玉便不卖了,阿娘给女儿留着,以便来日啊,为女儿娶一位温柔贤惠的夫郎。”
说话间,阿娘眸中好似闪过一丝忧愁,树荫晃动日光,很快又消失不见。
景十三初生时的血煞渐被山中岁月磨砺,更深地埋藏了下去,一如云破得见天光。
长至四岁,景十三还不会说话。
她仿似陷在自己的一席方寸天地中,低眸沉静,不问世事,常在梨树下一坐便是一整天,阿娘怎么同她说话,她也置若罔闻。
阿娘摇头叹息,心道还得耐性地费些时日。
她以前在村中就是温良的性子,与村人交好为善,从没行过坏事。屋子烧毁,阿娘忿然自逐一事闹得大,村中难免有人生出愧疚,于心不忍。
这些年西水村风平浪静,无事发生,村人逐渐反思,也许她们真是错怪了那孩子。
阿娘曾经的友人自告奋勇,提着自家阿爹做的青团与米酒,过来拜访她们,言说多年前确是她们不好,欠她二人一声歉疚,请她们回去住下。
淡风轻盏,阿娘笑了笑,对友人扫榻相迎。
提及回去一事,阿娘却婉拒下“生是西水村的人,住哪处都是一样的,我与女儿很喜欢此地,就不迁挪了。”
友人能与阿娘冰释前嫌,已然满足,她知道阿娘性子里的执拗,不再多劝了。
村中三三两两,又有好些人来看望她们。百年守山野,村人总归有些愚昧,易被煽起,仰奉神灵,但她们互望多年,每人都有情谊在。
小叶轻风,把酒桑麻。
阿娘来者不拒,庭院竹席闲坐,她目色幽远,时不时看向背身孤静的景十三。有人看出阿娘的心事,便给阿娘说,长桃镇新来了位妙手回春的游方郎中,或许可给她瞧瞧。
阿娘淡笑道“好,明日我便带她去。”
郎中坐在镇上巷角处,往见熙攘,淡然自若。
她知晓了阿娘来意,瞥向景十三,抬手一摸她脖颈,闲凉说道“此乃她自己的困疾,祸埋心间,在下医不了。”
说罢收回手,郎中眉眼未抬起,仿佛早已看穿以后,顿了顿多一句嘴“女君还是多忧心自己吧。”
细风袅袅,吹动衣裳。
阿娘淡下神色,笑意仍在唇畔,只是平缓了许多。
身体的异样她已有察觉,多年的忧虑积劳,如同蚕虫慢噬,亏空了内里。她看向怀中沉默的女儿,目光眷恋又温柔。
母女缘浅,不知还能陪她多久。
很快,病势一来,阿娘不能再下地干活。
田耕不作也是荒废,她想尽力多活些时日,便把田地暂卖了,用以医治病疾。汤药炉火不断,阿娘躺在床上,身子愈发潦败。
景十三远坐角落,静看着阿娘,依然不生波澜。
村中人见她这副淡漠神情,暗中议论纷纷,仿佛孤煞之说,又一次得到了印证。她们既想要帮衬景十三的阿娘,却也担心惹祸上身,沾上灾厄,神色惶惶又为难。
阿娘看在眼中,却没有心力再去争辩了。
最后的时日,阿娘病态憔悴,把景十三唤来身前,握住她的手,凝望了她许久,故作轻松地交代后事“本说过要一直陪着女儿,阿娘要食言,先走一步了。”
小女孩仿似与世隔绝,不为所动。
阿娘也不失望,她眸光轻远,落着绵如山峦的无尽宽容“是阿娘不好,许多事都没做到。没有给你起名入谱,没有亲眼看着你娶亲生女,甚至连”她稍作一顿,语气尽是苦涩,“连为你祛除恶言也没能办到。”
转瞬即须臾,她不惧怕死去,只是午夜受累病痛而醒,她却想到,女儿此后艰难,在村人眼中,怕是要坐实孤煞的名声了。
自夫郎离世后,女儿便是她孤苦生涯里,唯一的慰藉。
她亦曾坚定地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女儿,期怀了许多心愿。
景十三年纪太小易折煞,她想着待女儿开蒙,由镇上的先生为她赐个大名。
想着女儿不会说话也无妨,有了那块白玉,日后不愁说不到好人家。
还想着她母女二人相依相伴,将日子过得好了,村人自会接纳女儿。
然织景梦破,世事无常,这些都要到此为止了。
阿娘知道自己只余最后一口气了,看着景十三,温声说道“日后阿娘不能照顾你,世道有许多艰难,你要记住,你来到这世上,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她握着景十三的手紧了紧,眼角滑落泪水,继续嘱咐“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无力尽到陪伴,哪怕此后一个人,替我们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
好似明光融破了冰雪。
景十三垂睫颤了颤,终于有所动容。
她切身恍觉,光景交错,胥山下的惨烈战事远去,自己是与这世相合的。景十三双唇动了动,对着床榻那人,试探着喃声道“阿、娘。”
阿娘最后一滴眼泪映着斜光,划至脸颊,轻声笑了笑,却再未回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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