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十三阿爹当年生她时难产,耗了几天几夜,才艰难将她生下。
内里早有亏损,阿爹只虚弱地看了她一眼,便因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景十三生来即可视物,产夫抱住她时,她对望过去,眸中藏着不知沾了多少血光业障才有的煞气,似千军万马,冷静杀伐。
事出反常,便引为妖物。
产夫惊骇一声“怪,怪胎!”立时把景十三抛回床上,惊慌失措逃了出去。
阿娘闻声进屋,望见夫郎还未凉透的尸身,一时愣在原处。
世事难全,她们分明还期许过孩子出生后的三人相携,院前安然,阿娘想不明白,怎就突然什么都没有了。
夫郎死去,遥相两隔,从此茫茫再无寄托。
她难掩悲切,伏在床榻痛哭了许久,想及夫郎还留下了刚出世的女儿,阿娘只得振作,小心抱起景十三,脸颊泪痕未干,又对着她强扯了笑,柔声说道“你便是我们的女儿啊,可算见到你了。”
莫怕,莫怕,阿娘在这。
阿爹虽走了,还有阿娘在,阿娘照顾你。
阿娘拾敛心绪,独自操弄后事,埋葬了自家夫郎。
襁褓中的婴孩,总要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阿娘担心她受饿,从乡邻家借了一头母羊,每日手忙脚乱地挤羊奶喂她,再把她捆在背上,去地里田间干农活。
春去秋来,景十三长至一岁多,孤敛安静,异于常人。
有一回阿娘背着她走在长陌上,村人正巧经过,按捺不住惊奇往背筐里张望了一眼,顿时满脸惊诧,深深看了阿娘一眼,什么也未说便埋头快步走了。
村中的传闻渐烈。
景十三出生克死阿爹,本就让人议论纷纷,把她视作不祥的祸胎。更莫说产夫逃出来时惊魂未定,对景十三讳莫如深,不肯多提。
有人说,她的那双眼,流转之间藏着物事,不似孩童,倒像是像是偈教传说里,从幽冥地狱爬出来的阿修罗化身。
传言一旦生起,便如霜后的秋风,张牙舞爪愈发喧嚣。
旁人将毫无牵连的一切厄运,悉数怪罪到还不能说话的孩子头上,仿佛这样便能掩埋自己的不慎,从此高枕无忧,长久太平。
村中有威望的几个老人家轮番而动,找上景十三阿娘,苦口婆心劝说,她已没了夫郎,还得多为自己打算,总不能独身冷炕一辈子。日后想要续弦,有景十三也是个累赘。
不若顾全大局,舍弃下这个祸害。
阿娘对此毫不理会,屋子木门一阖,她温柔抱着景十三,状若轻松“阿娘只得一个郎君,一个女儿,不论如何,阿娘都不会丢下你。”
顾及到村人不虞,景十三阿娘不再背着她下地锄田。她把景十三放置在屋中木床上,房屋扣了拴锁,一切妥当,才安心出门。
村中总有义愤填膺者。
一日景十三阿娘离开不久,她们屋子忽生起了浓烟。她不知为何突有感应,立即往回赶去,便见到火势弥漫,乘风更起。
“女儿!”她把一切抛诸脑后,只身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呛着滚滚浓烟,寻到了景十三。
景十三安安静静,并没有受伤。
阿娘缓了口气,抱着她伏身跑出去,多日来的隐忍一如火势疯长又炸裂,终于崩塌。
德高望重的村长匆忙赶来,望见阿娘灰头土面的虚缓模样,亦觉不忍“纵火之人偏激过分,我定会严惩。但你也太倔太执了,为了这个孩子枉顾性命,不值得的。”
阿娘闭上眼眸,冷声呵斥,“山兽尚且舐犊,我救自己的孩子,拿命换都行,说什么值不值得!你们看清些,这是我女儿,不是什么妖孽!”
她生在村中,长在村中,放眼四顾都是她自小长大,亲近依赖的村人。只是而今烈火不休,她看着他们,忽觉陌生失望。
“你们仔细看看,她不是妖孽!”阿娘抱着景十三在众人面前走过,一遍遍直声说道,村人或避让,或羞愧,或是望着她欲言又止。
最后轰然一声,火势扑灭不及,房屋倒塌。
景十三阿娘停了下来,转过身背影落寞,她将景十三抱紧在怀里,难掩满身的疲惫。
“你们容不下她,我们不留在这就是,她又何其无辜。”
“只求你们莫再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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