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画告别史培东独自从宴会场返家的时候,夜已很深。星辰的光芒一如既往的黯淡,整座城市就像为一块肮脏的灰色绒布所笼罩,似睁非睁惺忪的眼,昏昏欲睡。
打开房门,仍在等他回家的玛丽莲睡在沙发上。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小小的鼻翼轻轻翕张,那么安然而又香甜。她似乎正在喃喃梦呓,梦呓着他的名字,褚画……
好容易摆脱小女孩的屠宇鸣坐在沙发上望着这甜美睡颜百思不得其解,看见了进门来的黑丝绒男人,稍一惊讶后冲他怪笑出声,“你这样子活像正待装殓的死尸!”
褚画凝视着金发小女孩的甜美睡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年轻警察的脸孔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让他搭档觉得“活见鬼了”的悲伤神色,他听她于梦中念叨自己的名字,如同一个正在接受频死者临终祈祷的神父。
“这衣服再绑着我哪怕多一秒,我真的会死。”好一会儿过后,从梦境般的怔然中回过魂来的褚画,心情愉快地脱下这身让他打从穿上那刻起就浑身不自在的礼服。丝毫不介意诸如“烂泥糊不上墙”的揶揄,他随意往身上套了件夹克外套,笑了,“我本想请你喝一杯表示感谢,可惜明天我有个重要约会。”
“你能见上康泊了?”
“应该。”顿了顿,褚画说,“奇怪的是,我在那个慈善拍卖会上看见了范唐生。”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屠宇鸣与褚画一样不喜欢弄臣感十足的副局长,不过对他的现身却并不感到意外,“他向来乐衷于抛头露面,如果不是我们的精英太过优秀,他至今仍会是媒体前的红人。”
“你说韩骁?”
“当然,除了韩骁,还有谁当得上‘精英’二字?”即便当事人不在,屠宇鸣脸上的幸灾乐祸之色也一目了然,“前些日子我还看见他和韩骁起了争执,这家伙的脸完全绿了,就像放置久了的尸首。”
褚画没有说话。春风得意的总警监最近似乎正被一个问题所困扰。从他不时露出的那种眯眼皱眉的表情中能感觉出――但既然对方想保持沉默,他也不会拿出盘问犯人那套让他难堪。
“我突然理解了韩骁。”屠宇鸣起身往门外走的时候回头瞟睃着褚画的表情,顿了十几秒后继续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试图靠女人上位的软蛋和混蛋,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不是。他会选择李曼琪而不是你,并非因为国防部长的乘龙快婿能让他的前程无限锦绣。”
“他没有选择李曼琪。”以一个深呼吸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后,仍旧面无表情地补上一句,“至少,现在还没有。”
“玛丽莲。十有八九是因为玛丽莲。”屠宇鸣摇了摇头,长有疤痕的那张脸摆出一个会让它更不好看的表情,讶然地问,“她真的只有八岁?比起一个天真无邪的八岁小女孩,她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个患有侏儒症的少妇,是个心智齐全又恶毒的成年女――”
“她长期受到继父的性侵犯和母亲的虐待,我必须保护她。”褚画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她只是个小女孩,需要人保护的小女孩。”
熟悉他翻脸的前兆如同熟悉他对垃圾食品的狂热喜好,在褚画暴力相向前屠宇鸣适时决定还是走为上策,“你查你的案子,我查我的。”他开门而出,冲身后的男人挥了挥手,“你有总警监罩着,可以不务正业,我可不能豁出一切相陪。”
“对了,”褚画想了想叫住对方,“你知道那个gem乐队的主唱乔奈尔吗?”待对方回头后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们是不是挺像?”
屠宇鸣眯起眼睛打量了自个儿搭档一番,随后耸了耸肩膀,决定实话实说,“据我观察,他是无论如何赏看都价值连城的宝石,你充其量不过是颗模样相似却经不起仔细推敲的锆石――”
“okaaaaaaaaaaaaaay.”又一个关于“宝石”与“锆石”的评述,褚画勾起嘴角,摆出一副笑着的表情请对方离开,“你可以滚出去了。”
※※※
凌晨一点,夜睡得更死了些。天空的颜色半黑不紫,有点像黑死病人的指甲。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离开褚画住处的屠宇鸣在街上百无聊赖地游荡,突然一声呼救的叫喊划破了他的耳膜。
他掏枪上前,结果与一个穿着胶质雨衣的人打了个照面。
雨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对方的大半张脸。他没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却看见了她的红唇、金发、与手中一把至少三十公分长的尖头剪子。犹在滴着血。
真的是个非常高大的女人,甚至拥有男人般矫健的身手。身手不俗于警队的警探差点抓住她,但居然还是让她跑掉了。
他本想不管不顾去追,结果却听见了身后人的痛苦呻吟。
屠宇鸣在心里暗骂:下次!下次,你个变态女人一定跑不了!骂完就赶忙跑向那个跪倒在地的男人,他似乎已经受了伤,用手捂着的肩膀渗出鲜血。他扶着他,焦急地问:“嘿,你没事吧?”
受伤的男孩听到这个说话声慢慢抬起了脸。
四目相视的刹那,屠宇鸣怔得瞪大了眼眸,半晌才回过魂来地说了一个字,“你?”
而对方则开怀地笑出声音,“你又救我一次!”
※※※
向笛表示只是肩膀被扎伤,不用去医院,屠宇鸣就将他送回了家。
木相框、铜相框、水晶相框,墙头、茶几、衣柜,姐弟俩的照片摆放了满满一屋子,每一张照片上的年轻男女都举止亲昵,笑容莞尔。他们眉眼依稀有些神似,但姐姐向莱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弟弟向笛则腼腆而清秀。
屠宇鸣脱下向笛的外衣替他包扎伤口,他和不少妓女有过露水情缘,知道这些性工作者们尽管喷着浓重的香水仍掩不掉身上那股子令人不悦的气味,就好比涂抹多了祛除阴虱的药膏,那种独特的怪味儿将似烙印一般纠缠你很久。可是这个男人非常清新,气味很好。褚画的体味如香甜的蜜糖,而向笛却像青草一般清新。
“除了苏格兰人和非洲那些原始部落,任何男人穿裙子都该枪毙……”干净的黑色短发,以及一张全不沾染脂粉气息的脸。一向喜欢美丽女人的勇敢警探莫名感到些许手足无措,他愕然望着他,旋即又尴尬补了一句,“你现在这样……挺利落,也挺爷们。”
“让顾客满意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只是敬业,我没有异装癖。”伤口包扎好了,向笛披上外套,笑了笑,“顾客的要求我会竭尽所能地给予满足,但我本人并不是那晚你所见到的那个样子。”
屠宇鸣闷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为什么要这么做?”
向笛显得很诧异,反问道:“什么‘这么做’?”
屠宇鸣顿了顿,才似下定决心般问:“为什么要出卖肉体?”
向笛反倒笑了,“为什么不呢?”
年轻男人的五官十分清秀,算不得多好看却非常令人舒服。他并不太高,却也绝不像屠宇鸣所说的那么矮。身为男子算是中等身材,身为女人就绝对算得上高挑了。屠宇鸣对这个高挑的“妓女”简直可以算作一见钟情。
他叼着烟,默默注视了“她”很久――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光合菌群,疯狂增殖于这个夜晚。“她”像是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工作”,于昏黄街灯之下,摇晃着身子向前,偶尔轻轻撩动一下披肩的长发。高跟鞋扣响了这个寂静的夜晚,也叩响了一个默默看着她的男人的心扉。
“她”似乎全然未注意到一群喝得东倒西歪的哈雷族正向着“她”疾驰过来,就要被撞上的瞬间,身后有人用力拽了“她”一把。
猛然回头的刹那,两张脸靠得极近――正是那电光火石的四目相对间,那种无辜得近乎受伤的表情一下俘获了他。
屠宇鸣不由分说地将对方带回了自己住处,他一眼就看出这个深夜徘徊街头的美人是个妓女。可却万万没有料到对方是个男人。
发现真相的直男警探本已恼羞成怒,粗暴地将对方推开――却在他拾起衣服走人的时候突然又抱住他狂吻。
那夜是一场剑走偏锋的意外,但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绝妙感受。
第二天早晨,向笛没有主动索要,却也没有拒绝屠宇鸣给他的钱。他离开前对着一脸懊悔表情的男人开起了玩笑,“我遇见过很多标榜自己拥有巨大睾丸和粗壮阴茎的男人,但在你的家伙面前,他们都像娘们一样不值一提,”仍旧穿着皮裙和蕾丝袜的男人踩着高跟鞋掉头而去,“昨夜我很愉快,谢谢。”
屠宇鸣当然很懊悔,褚画如果知道这事至少会嘲笑他一年。
“为什么不呢?”向笛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还疼得要命的肩膀,微微皱眉,脸上倒还轻描淡写地露了个笑,“曾有一个来乡下度假的导演殷勤邀请向莱出演电影,她为此和家里人大吵一架,放弃学业又众叛亲离后来到这个繁华都市。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类似于玛丽莲?梦露或者丽塔?海华丝这样的性感女神,结果却着了那个家伙信口开河的道,成了为了生计出卖肉体的脱衣舞女。生活就是这样擅于蒙唬,你以为它向你微笑的时候,它却抡起胳膊像锤子一样击打你。”
“玛丽莲”这个名字让屠宇鸣有点反胃,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恶声恶气吐出一声,“lifeamotherfucker.”
“是啊。”向笛大笑,十分赞同地说,“不如大张双腿,恭候它的施奸吧!”
向笛的言辞赤露令他的下身无法自控地起了点点反应,他试图抑制这种感觉,却越抑制越觉得就如昆虫被困于蛛网之中,徒劳无功。他叹了口气,问,“如果今晚上我想和你干呢?”
“恐怕不行。”岂料向笛的拒绝斩钉截铁,摇了摇头,说,“我的顾客给了我足够多的钱,在他厌烦前,这具身体都归他所有。”
屠宇鸣不自在地提了提裤子,颇显沮丧地问,“能不能告诉我那人是谁。”
“恐怕不能。那人没准儿与你的前途息息相关,我可不能给你犯傻的机会。”
“看来你不止敬业,还很有操守。”语气不带褒义,还翻了对方一个白眼。
“和一个牛郎谈操守真是太好笑了!”向笛又开心笑了起来,随即挑了挑眉说,“但很遗憾,我有。”
性交的欲望未能得到满足,屠宇鸣决定把话题扯到案子上去,“你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个袭击你的女人的样子?很有可能她就是那个专门谋杀牛郎的‘雨衣杀手’。”
“刚才袭击我的不是女人。”向笛非常肯定地摇头说,“虽然没能看清他的脸,但我能以生命肯定,‘雨衣杀手’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