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记得曾驱赶过几个围在你铺子旁的饥民?”
吉日如遭雷击,路边死尸的容貌渐渐同那天离开的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重合。
“其中便有你父?”
陈倩轻轻点了点头,说道:“我父虽然不是什么大儒,但也有几分风骨。他为了我不至于假手于人,流落风尘,抛下颜面才去乞了几个馒头。你那一番话却将他骂醒了。”
见吉日不言语,陈倩继续说道:“我父并不恨你,反而很欣赏你。要一个饱读圣贤书的人为嗟来之食奔波,殊为不易。但不为五斗米折腰,更是难上加难。”
“那天之后,我父四处求活,但听到要多养我一张闲嘴,便处处碰壁。有人与我父讲,将我送到大户人家府上做个丫鬟妾侍,何苦为活命奔波?”
吉日轻轻问道:“令尊不允?”
陈倩点头,说道:“才情可贱卖,武艺可贱卖,唯有性命不可贱卖。我父哪怕快要饿死也没再去找过你,他告诉我,若是活不下去了,便去缠着你,这铺子的主人是城里唯一把饥民也当人看的,那两幅对联自然也是出自他手。”
话说到这里,众人默然无语。一旁的吕轻舟发觉冷场,开口道:“阿日,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这群饥民心中攒下多少威望,你发出去的馒头吃进他们的肚子里,也沉在他们的肚子里。”
吉日苦笑道:“我不过是城中一个馒头铺子的主人,管得了自己,管不了别人。你们实在太高看我了。”
李二帮衬道:“不高看不高看,若不是你的馒头不要钱地往外送,等甘霖开粥场,还不知要饿死多少人呢!”
吕轻舟与李二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就差让他与关公称兄道弟了。
“停,不就是要我收了陈倩么,我办就是了。可有一节,你在我铺子里是打杂做工,我管你吃住是雇你,灾荒过了以后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见吉日终于松口,吕轻舟笑道:“陈姑娘,还不谢过阿日,你这下算有了着落了!”
陈倩一掀被子,穿戴周正,哪有一点病恹的样子。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吉日方才恍然大悟。
“好啊,吕郎中,李二,你们仨人合起伙来给我做扣啊!”
吕轻舟捋了捋胡子,说道:“鱼儿自然是看得见饵才咬钩,既然舍不下,当然拿得起。”
吉日说道:“看来我还是吃了一个哑巴亏。诶,吕先生,你这医馆之中如何有女子罗裙呢?”
李二有些狐疑,说道:“吕先生年轻时候行走江湖,这事儿你不是知道么?”
吉日点点头,说道:“陈倩,我们走吧。李二,记得给自己配一副上号的金疮药。”
眼见二人离开了医馆,李二心下仍旧纳闷,可一回头看见吕轻舟手持银针阴恻恻地站在自己身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李二啊,你师父似乎不懂金针妙用,不若今日起我来好好教导你吧。”
“那个……吕先生,师父他老人家治跌打的本事我且学不完呢,还是算了吧!”
“不用,一会儿一起学,正好你也用得上。”
……
吉日将陈倩领回家中,仍将客房给她,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来后,却不知如何对待。自己的这小铺子平白无故多了个女子,难免会遭人闲话,第一个开口的便是刘喜。
“老弟,好本事啊,出去转一圈就领回来这么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刘喜的眼睛直打量陈倩,面若桃花。
吉日掰着手里的馒头,头也不抬地说道:“你那库房里还有多少粮食?”
一出口便是正事,直接打消了刘喜插科打诨的心思,说道:“放心吧,管获泽郡所有人一旬是够的,若只供应那些叫花子,怎么着也能撑个把月吧。”
吉日点点头,说道:“只要我们的粮够就好,若那甘霖当真一心为民,也用不着我们出手。就怕他这粥棚只烧三把火,后继乏力啊……”
陈倩立在一旁,也开口问道:“既然我们还有这么多粮食,何不学甘县令也开仓济粮?”
话一出口,陈倩自知失言,退到吉日身后,不再做声。
不过既然有此一问,自然会有个合理的解释。吉日说道:“六必居的粮是刘掌柜做买卖使的,我不过是要他应承下来,城中百姓再无依靠之时能救济一二。”
天下断无白吃的馒头,挑明了缘由,陈倩自然晓得其中分寸。
这时刘喜好奇道:“老弟,这女子是谁,倒不像是寻常人家的教养。”
吉日说道:“什么寻常不寻常,今日起她在我铺子里打杂,管那许多干什么?”
眼见自讨了个没趣,刘喜找了个当口也就告辞了。说是要陈倩打杂,但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香门第,看着陈倩连提桶水都办不到,吉日叹了口气。
“你去伺候我娘吧,陪她老人家解解闷儿,堂前还是我一个人盯着。”
说完,吉日便开始打水和面,毕竟还有许多铺户都要自己供应馒头。
水烧开了,面饧上以后,吉日才去前堂收拾桌椅,打开门板。
天刚蒙蒙亮,吉日推开铺门,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手提着包袱立在门前。
那人正是秦牛。
吉日脸色突变,喝道:“大早上就过来吃白食,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秦牛跨过门槛,将手上的包袱扔在桌上,说道:“你这叫什么话,俺昨天不是说了么,下次再来加倍奉还。”
“奉还什么?你还拍碎我一只碗呢,有能耐你去管几个饥民饭吃啊,跟我这儿使什么劲呢?”末了,吉日又补上一句,“你这包袱还是昨天从我这儿拿的。”
秦牛被几句话羞臊得不行了,闷声说道:“你去后院打开包袱就知道俺有没有说假话了。”
吉日问道:“为何还要去后院?”
粗人的嘴到底是不如手来得灵便。看吉日问东问西,秦牛不由分说,一只手抓起包袱,另一只手提起吉日就往后院去。到了后院,将吉日放下,把内门闭上,这才将包袱递给吉日。
这下吉日是真恼了,说道:“我昨天敬你是条汉子,怎么吃完馒头净干一些强盗行径?”
说这话,吉日拿过包袱,只觉得软软的,但里面包着什么东西,所以重了几分。
拆开包袱一瞧,一匹紫红绸缎泛着光,绵密的针脚绣出一只凤凰,旁边还写着四个字:天地同寿。
吉日差点把包袱扔出去,稳了稳心神,声音颤抖着问道:“这……这是锦缎?”
秦牛挠挠头说道:“俺不知道,俺们一帮人里没有识字的,反正是从官车上找到的。这料子绝对是一等一的货色,顶你几个馒头难道还不够吗?”
吉日脸上变颜变色,秦牛极有可能是劫礼车的强贼。但自己这小身板能扛人家一拳都够呛,而今却不得不虚与委蛇。
“那是肯定够,你再拿几屉馒头都够了。但是这么好的料子,你们是怎么得来的?”
秦牛闷声道:“你只管拿着,这料子来路肯定不正……不是,肯定正!”
吉日大惊失色,说道:“你可知这是何物?这是甘县令要奉给太后的寿礼啊!”
秦牛一脸不耐,说道:“我管他寿礼不寿礼,他拿俺们的钱去给皇帝讨好,谁问过俺们的死活?就是这东西害得俺做了山贼,若不是看你与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不同,昨天白吃你又当如何?”
“秦牛,一匹寿锦分量不沉,但关系获泽一郡百姓的生活。你劫走寿锦事小,那甘霖再强征一笔赋税,不知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吉日虽然不敢与秦牛起冲突,但也想把他劝上正道。
而秦牛却满不在乎:“征不了,俺们弟兄守着获泽郡的几条要道,他敢做我们就敢劫!实话跟你说了吧,俺就是劫获泽礼车的那伙强贼,你要报官便报,昨天一饭之恩还了,咱们便两清了!”
眼瞧秦牛要走,吉日赶忙拦下:“秦兄弟,你先等等。我也是被这匹寿锦搅得生不如死,现刚喘过气来。你们再抢一次礼车,这事儿就真的大了!”
“你这人忒不爽利,昨天与你同桌吃饭,还觉得你这家伙不错,怎么今天婆婆妈妈的?”
吉日苦笑道:“不是我欲言又止,而是其中利害比你想得复杂许多。这样吧,咱们边吃边聊,把话说清楚你就明白了!”
少顷,刚蒸得的大白馒头高高地垒了一碟,酱菜烧肝又摆上,如昨天一般又吃了起来。
理不辨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秦牛虽然没读过书,但架不住吉日巧舌如簧,馒头堵住那张拱火的嘴,很快就把寿锦的问题与秦牛说了个一清二楚。
“这么说,还会有第二匹寿锦?”
吉日点点头,说道:“不仅有,而且会比第一匹更花钱,也比第一匹办得更急。”
秦牛托着腮帮子,自言自语道:“那能有多急,还能比那天夜里的马车急?”
“夜里的马车?你说的是那辆装满沁州黄的马车?”吉日似乎想到了什么。
秦牛点点头,说道:“对啊,俺们本来想劫来着,那小米熬粥是真香啊。可惜车太快,为了口吃的撞死个弟兄不值,索性就放他过去了。”
吉日腾地一下站起来,说道:“当天夜里我急着赶路没想明白,如今看来必定是甘霖要暗度陈仓!”
秦牛也站了起来,说道:“就是,那个什么陈仓,一听就有很多粮食,咱们去端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