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沈斐只觉得手脚好似已经从他的身体上分离开来了,双手充血失去了知觉,软软的垂落着,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困难。
严千山与中年男人走时并没有关窗,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折射仍不知疲惫的晃着沈斐的眼睛,他的眼前似是放起了烟花,黑白彩色交替,将世界分成了无数个色块。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躲避强烈光线带来的刺激,低低地咳了两声。
许久未进食的胃部像是被一只手抓着狠狠蹂/躏,疼痛感和反胃感不断地上涌,热茶灼伤的喉咙也偏要在此时跳出来找存在感,无情撕扯着他的喉腔,让他的嘴巴里泛起了久违的血腥气。
沈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沉疴经过柳湛的调理已经许久未犯了,原本只要穿得暖吃得饱睡得好便能一直保持表面上的健康,如今他身着单衣饿着肚子被吊在这里,或许还要再受上几日折磨,恐怕情况不太妙。
果然,在沈斐随着船体的摆动摇晃了两下之后,被他强压在喉间的咳嗽声便再也压不住,片刻后唇间竟溢出丝丝血迹。
他苦笑一声,想着也许不用人来折磨他,他身体内潜藏着的野兽就已足够将他吞没。
许是他咳嗽的声音过大,方才将严千山带出去的中年男人进来看了他一眼,看到他唇边的血迹,眉心皱起了两道沟壑。
门再次被打开的时候,进来的便是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的严千山。
沈斐假装不经意地透过敞开的门向外看去,长长的走廊上除了那个身穿黑衣的中年男人守在门口,再无他人。
“无刀,关门。”
“是。”
原来中年男人叫做无刀。
沈斐在心中默默地念了几遍,确认自己从未在江湖上听到过此人的名字。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了,屋内仅剩沈严二人,沈斐冷静地盯着严千山的一举一动,却并不开口,防止突然刺激到他再次发疯。
严千山完全没有了方才那副癫狂的模样,甚至在看到地上散落的碎片时还有些茫然与厌恶,他坐在桌前,习惯性地摸向自己的胸口,似乎想要从中拿什么东西出来,却什么都没摸到。
沈斐有些庆幸名为无刀的男人提前拿走了滚落在地上的那面铜镜,提前制止了严千山的二次发病。
严千山没有摸到铜镜,又呆呆地坐了一会,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似的,面上如木偶般的呆滞表情褪去,满含恨意的视线落在沈斐的身上。
“是你,你是师兄收养的那个小贱种徒弟的姘头。”
他的语言侮辱性很强,即使沈斐不打算与他交谈,却还是忍不住皱了眉。
严千山对除了严百解之外的人都充满敌意,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差别攻击,连严无峥在那里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严千山见他不答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又现出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走到他的跟前,轻浮地用手指勾了一下他的下巴。
“我看到了,你们睡在同一张床上。”
纤长的手指狠狠地揉搓着沈斐的嘴唇,让他红肿的唇间沾满了从口腔中渗出的血液,犹如涂了胭脂一般,使他苍白的脸上染上了一丝艳色。
沈斐吃痛的哼了一声,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声,血液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滴落,不多时便在严千山的手臂上聚成了一团。
严千山看着暗红色的血迹,赤红色的眼神中现出一丝痴迷,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将红色的血液抹在了自己被火烧伤的右半张脸上。
他烧伤处本就丑陋,如今沾上血液更是似地狱恶鬼。
沈斐的胃中再次泛起了一阵恶心,能吐出来的却只有丝丝血迹。
他庆幸此时的严千山虽行为疯癫,神智却并未像方才一般突然失常,不然很有可能会亲自撕开他的身体将更多的血液涂在烧伤处,直到他像梼杌一样几乎血液流尽。
想到那副场景,沈斐的脸更白了。
“害怕了?”
严千山的表情诡异,手指滑过自己的脸颊“血液可是上好的凝肤露,只要涂得够多,任何疤痕都能恢复如初。”
沈斐看着他坑坑洼洼的右半张脸,心中反驳道胡扯。
人怎能与疯子论真假,他只当严千山说的是疯言疯语,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不信?”
严千山的面色一变,原本要发作,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自己冷静下来了,面上又挂上了轻松的笑意。
他轻柔地抚着沈斐细嫩的面颊,缱绻的指法似是在抚摸自己的脸颊。
“不管你信不信,过了今日,你这身皮,就是我的了。”
在严千山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沈斐终于明白了严千山抓他到此的目的是什么。
他竟然想要用古书上记载的方法,剥了沈斐身上的皮换给自己。
“到时我便用你的脸去勾引师兄,届时江湖上便会传言凤隐山庄的沈庄主一人侍二夫,不仅勾引了徒弟,还爬上了他师父的床,想想就令人激动。”
严千山痴痴地笑着,仿佛已经设想到了日后生活的美妙,而站在他面前的沈斐却只觉得心惊。
且不说严千山所说的换皮方法是真是假,只要他真的敢做,那么沈斐便必死无疑。
谁能在失去自身皮肉之后还能如活人一般?生不如死?
沈斐不禁动了动自己的手腕,感受着从四肢传来的钝痛,才让他有了一丝活着的实感。
不管怎么样,在今天之前都要逃出去。
严千山似乎是笃定沈斐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毫不顾忌地说着换完皮之后他要做什么——报复害他之人,去找自己的师兄,亦或是回到他幼时生活的地方寻一株埋藏多年的药草。
沈斐原本只是随便听听,可听着听着,便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按照之前他们与严百解汇合之后依照严千山的性格推敲出的‘复仇计划’,在他的计划中,武林大会上毒杀剩余的武林正派应是非常重要的一环,可严千山竟丝毫不提。
原因无非有二。一是严千山仍在提防沈斐,没有吐露关于复仇的计划;二是制定什么复仇计划的人,根本不是严千山。
沈斐也不能确定真相到底如何,只能先保全自己,出去后再想其他。
时间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严千山终于停下了絮絮叨叨地畅想演说,被无刀叫至门外,许是有事要商议,又或许在磨刀霍霍的讨论今晚要从他身上的哪个部位切下第一刀。
沈斐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远,轻轻地甩了甩头,妄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精神本就不济,又要一直保持站立姿势,早已力竭,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若是现在他的身旁有人,便能看出他脸颊嘴唇已经发出乌紫的颜色,长时间被束缚着的手脚也充血红肿,形象极惨。
还好严千山顾及着他身上的那层皮肉,没有用铁链绑住他的手脚,不然很有可能会直接断掉。
沈斐费力的抬起沉重的头,去看绑住自己的布条。
布条看上去与沈斐的手腕粗细差不多,可是却并不十分结实,许是就地取材,从船上的被褥上拆下来的。船上的空气湿润,被褥若长时间不更换,再在太阳下暴晒,便会变得脆弱易裂。
再加之放在严千山发疯时,扔了一些碎片砸到了绑住沈斐手脚的布条上,此时这些布条上都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甚明显的裂缝,只待用力撕扯,便能将裂缝越扯越大,直至从房梁上脱离。
沈斐仅存的力气并不多,只能从中选了一条裂缝最多的布条,将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一处,尽量不发出声音的进行着手臂逃离作战。
一刻钟后,在他充血红肿的左手几近脱臼的时候,捆绑住他的布条终于发出了撕裂的声音,和捆在房梁上的布条分家了。
沈斐松了一口气,不等垂落在身侧的左手完全恢复,便从地上捡了一块碎片,吃力的割着剩余的其他几根布条。
事情进展的很是顺利,沈斐蹲在地上割着最后一根布条,心砰砰地跳着,暗暗祈祷严千山不要太快回来,免得让他功亏一篑。
可上天却偏要和他作对,他才刚割下最后一刀,手脚还麻痹着,就听见严千山和无刀的脚步声急促地往他的方向而来。
两人似是在争论着什么,声音稍微大了一些,刚好让沈斐听了个清楚。
“主子说留着他的命还有用,请少主不要意气用事。”
严千山阴测测的声音几乎就在距离沈斐几步远的地方“还有什么比我恢复容貌更为重要的事?……就是不想让我……”
沈斐摇摇昏沉的脑袋,突如其来的耳鸣将所有的声音抵挡在外,只在他耳中留下了如海啸般可怕的巨浪,一阵阵的冲击着他的耳膜,使他头痛欲裂,几近窒息。
他感觉自己的鼻腔中溢出了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在白色的单衣上,成为了他身上仅存的热量。
在那扇地狱之门打开之前,沈斐眼前只剩下了天旋地转的黑白色块。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窗前,向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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