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卿低眉看着面前跪着的人儿,身形消瘦,嘴唇苍白甚至都已脱皮,脸色也是虚弱不堪,身躯已有些颤颤巍巍,但她还在咬牙坚持。
还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倔强。
跪了好几个时辰,叶希儿的双腿恐怕都不能站立了,好在上午这个位置晒不到太阳,否则叶希儿定然会中暑倒地。
堂堂后妃之首跪在昭阳殿前,身旁却只有一个侍女陪着。
平日里与她姐妹相称亲密无间的人,此时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唯恐会被殃及,而太后也没来管她。
叶蕤已经认栽,她知道再如何求情都会没用。
出于礼节,长孙卿还是向叶希儿欠身行了一礼“见过贤妃娘娘。”
叶希儿没理会她,面无表情地埋着头。
倒是她身旁的侍女看了眼长孙卿,目光里都是敬畏和哀求,奢望长孙卿能解救贤妃。
看见侍女手里的绢帕都已被汗珠浸湿,长孙卿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手帕,微微俯身代替侍女帮叶希儿擦汗,“贤妃这又是何苦?诏令已经发出,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长孙卿的动作很轻柔,声音也很轻柔细腻,叶希儿没有抗拒,但是神情颇为不自在,眼睛眨了几下。
她最后抬头看了眼长孙卿,却是仰望者的姿态。
长孙卿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光芒万丈盛气凌人,但确实是高她一头,而她的举动让叶希儿内心很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长孙卿没有恶意的,可叶希儿也无法把她当好人。
叶希儿扯动嘴角笑了笑,却尽显苍白无力“你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被处死刑被逐出长安的又不是你的亲人,我一介妇人又做不了什么,只是希望陛下能看在往日的情分饶我阿兄一命……”
说话间,她的语气已是哽咽,眼中闪动着悲愤的泪光。
听闻此言,长孙卿静默不语。
许久,她才收回手直起腰身,眉目间一片冷淡漠然,嘴角却是扬起了令人看不懂的弧度“是,被处死刑被驱逐长安的不是我的亲人,因为我在这里没有亲人。我的阿兄不知身在何方,我的父亲早已魂归九泉,世事沧桑,悲欢离合乃是人生常态,除了坦然接受,别无选择。”
叶希儿悻悻看了眼长孙卿,神情呆愣。
是啊,与长孙卿的境遇相比,她这又算得了什么,至少她还生活在故土,而长孙卿无父无母,独自一人身处异国他乡。
她只顾着自己的悲愤,而深深触及了别人的伤痛。
叶希儿眼中浮现懊悔之色,嘴唇张了张,可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她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能顾及别人,她此时没有心思直面自己的过失。
诏书已经下达,她的长兄马上就要被问斩了。
可是叶希儿在这跪了那么久,苏明月硬是铁了心不见她,只怕就算是她跪死在这,也无法挽救兄长,叶希儿不得不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向长孙卿。
她看向长孙卿的眼神里已然带着哀求,泪光闪烁,当真是楚楚可怜。
但是长孙卿内心没有丝毫动摇,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就算她真的去替叶希儿向苏明月求情,苏明月也绝不可能收回成命。
他的志向,不是能随便被旁人左右的。
旁边的重雪也不知说什么好,贤妃此时确实可怜,但自家公主也不容易,凭什么要为贤妃去冒险得罪圣人。
就这样被叶希儿盯着看了许久,长孙卿也颇为无奈,略一思索很快想出了一番言辞“叶氏一族权势过胜,遭受打压是必然的,而你的长兄贪污受贿,谋财害命,他该为此付出生命代价。这一切都合情合理,圣人他凭什么改变主意?凭何要对你叶氏一族网开一面?”
“你该看清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接受不了兄长的离去,陛下他又如何能接受谋财害命的臣子继续留在世上胡作非为?他是天下人的君主,若是饶恕罪犯,如何对得起受你兄长荼毒的黎民百姓?”
长孙卿是越说越来劲,而且言语犀利,直击要害。
末了,她又淡漠地补充了一句“你在乎你的亲人没有错,可你不顾陛下为君者的处境,那他也就不必顾及你。”
叶希儿是目瞪口呆,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也被绝望吞噬。
长孙卿说得都没错,她无言反驳。
愧疚、悲愤在心底交杂。
她确实没有考虑过苏明月的处境,只因那即将要被处死的人是她兄长,所以她便想要苏明月宽恕。
可兄长做的那些迫害百姓的事都无法挽回,他又凭什么得到宽恕。
叶希儿缓缓垂下头,满脸悲凄,声音虚弱无力“我父兄的结局……当真无法逆转了吗?”
长孙卿没出声,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半响,长孙卿向叶希儿伸出了手,“起来吧。”
叶希儿略有迟疑,随后默不作声地将手搭了上去,长孙卿稍微一用力就将她拉了起来。但是她的双膝的确已经瘫软,站起身后还险些摔倒,所幸侍女扶住了她。
目送叶希儿转身离去,长孙卿任务完成,终于是能进殿去见他了。
叶希儿颤颤巍巍地走出几步远,却忽然停步缓缓回头望去,落入眼帘的即是长孙卿跨进昭阳殿的身影。
她能肆无忌惮地与君王亲近,而叶希儿却只能遥望。
入宫这么多年,叶希儿进昭阳殿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而长孙卿来这才不过几个月,就瞬间越过了所有人直接站在苏明月身边。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努力就可以获得的。
她生来就与苏明月不是同一立场,不管如何努力争取,她都无法走到他身边。
叶希儿只能收回视线,默默离去。
长孙卿走进大殿,就见坐在桌案前的苏明月单手撑着脑袋,微抬眼帘向长孙卿看来“她终于走了?”
长孙卿慢悠悠地走上前,“是啊,可费了我好大一把劲,陛下是不是该给臣妾记一功?”
苏明月直起腰身,凤眸中瞬间荡开层层笑意“当然,有功便有赏,赏赐便是留你今晚在昭阳殿侍寝。”
长孙卿脚步一顿,瞬间无语住了。
……这也能叫赏赐?
纵使她有万般无奈,心底早已把苏明月唾弃了几千遍,可她也没法抗旨不尊呐,帝王的心计就是这般深沉。
当天送走一个贤妃,第二天又来了个长公主,直奔昭阳殿而来。
长孙卿才刚醒正准备起床洗漱,就听见门外的宦官匆匆来报,说是云城长公主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昭阳殿前,要立刻求见苏明月。
而苏明月也才刚起,衣衫都还没穿好。
听见宦官的禀报,他倒没什么太大反应,只隔着门对那宦官吩咐道“先让长公主在前殿等着,朕随后便来。”
他好似已经料到长公主为何而来。
“你先穿衣,洗漱完后便去用膳,不必等朕。”苏明月拢上衣襟回头看了看长孙卿,见她眨巴着眼睛回望自己,苏明月忽而勾唇,尽显邪魅,“卿儿放心,朕不会偷看。”
听见这话,再见那双凤眸中充满魅惑的笑,长孙卿的耳根是蓦然一红,连忙别开视线不再看苏明月。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苏明月就那么爱打趣她了,长孙卿又羞又恼却无可奈何。
等苏明月转身离去,长孙卿才抬头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在长孙卿的印象里,前世的君王苏明月向来冷峻淡漠,就算是笑,也是那种能令人直打寒颤的冷笑。而今他也会有这么不正经的时候,这是长孙卿不曾想到过的,她最开始还以为今后在苏明月身边的日子,会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
梳妆洗漱、穿戴整齐完之后,长孙卿本应在宫人的侍奉下用膳,但是她给拒绝了。
苏明月也还没吃东西,她饿一会也没关系。
长孙卿有点好奇那什么长公主来找苏明月做什么,一大早急匆匆的就来了,导致苏明月早膳都来不及吃就得去应付她。
长孙卿试着去往前殿,若是有人阻拦,她便立刻返回乖乖去用膳。但是并没有人阻止她进前殿,想来苏明月也没有刻意避讳她,那长孙卿也就不必顾忌了,缓步来到了这座专门用来接见外客的前殿。
这座殿堂开有好几扇大门,长孙卿自昭阳主殿走来,进入的便是前殿的后门。
她还没有完全踏进去,便听见女子高昂激动的声音传了过来“陛下,叶氏一族乃是母后与贤妃的至亲,您怎能说贬谪就贬谪呢?过错皆在那叶荆一人身上,陛下却牵连整个叶氏一族,这不是让母后心寒吗?”
听见这话,长孙卿停下了脚步,这算是他们的家事,她不应该多掺和。
但是长孙卿也并未就此离去。
苏缕也是为叶氏族人被贬谪一事而来,她向来与苏明月亲近,这次竟也对他的行为感到大为不满。
苏明月面向着苏缕单手背在身后,与她的激动相比,苏明月的神色则显得过于沉静,他轻声开口“朕为一国之君,断不可为私情所困,母后与贤妃她们应当谅解。叶氏族人曾在朝中仗着权位为虎作伥,朕若不给予处罚,如何能肃清朝纲?”
被苏明月义正言辞这么一说,苏缕也有些哑口无言,只好退一步说道“处罚是应当的,可也不至于要他们尽数贬谪,否则官职空缺,朝中局势定会动荡,如此于陛下是大为不利啊。”
苏缕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好似真的在为朝政担忧。
既为太后和贤妃感到心寒,又忧心朝中局势,单她的言语中来看,好似真不是为一己之私而来,但是长孙卿在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她的身上有迫切,绝不是因朝政而生出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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