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后,洪采菱的葬礼和善后都已安排妥当。
连日来,洪采菱的丧葬费用,以及安抚洪采菱娘家生母的费用,唐宜一概不管,通通从洪秋的私账上出。
当晚,洪秋正在和霍妈妈一同清算近日的花销,晏怀珅望着她们面前那本厚厚的账簿,心里打起了小算盘。他犹豫再三,开口戏谑道“娘子,你这私房钱不少啊!”
洪秋忙着算账,听了这话,停下正在拨弄算盘的手指,问道“官人这是什么意思?”
晏怀珅舔着一张笑脸,说“你官人近来手头有点紧,娘子能否。。借点钱给我应应急?”
洪秋示意霍妈妈退下,待门合上后,鼻内闷“哼”一声,冷笑道“呵,原来又是要钱!我说官人,你莫不是在说笑吧?你明知如今管家权已不在我手中,我也无计可施,你让我从哪弄钱给你?早知如此,当日他们夺我对牌钥匙的时候,你就该愤然相抗才是呀!”
“什么无计可施,那往日你每月不是都从公账上,私扣了一些下来吗?这么多年了,日积月累,也应该攒了不少啊!”
晏怀珅一听她说没钱,急的眼都直了。
“放你娘的狗屁!就算以往公账上偶尔弄到一星半点子钱,不也都被你三天两头,连哄带骗地拿走嚯嚯光了吗?!”洪秋双手叉腰,涨红了脸。
说到他的弱处,晏怀珅又畏畏缩缩起来。见硬的不行,他只能又软言软语哄起来“娘子就别哄我了,你那账簿。。那么厚一本,随便几页流水,都十分丰厚了。娘子一向体贴,就借点给我应个急。我一弄到钱,立马就还你,我保证!好不好?”
听了他的话,洪秋将账簿抱入怀中,死死护住,作出防御的姿态,喝道“你别想再打歪主意了!如今剩下的这点子钱,都是我当日嫁到你们晏家,随身带过来的陪嫁,是我的妆奁钱!”
晏怀珅本以为自己说两句好话,洪秋就会像往常一样,“借”给他一些银钱。可没想到她今日竟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想着,反正都是死,那就干脆鱼死网破吧!
晏怀珅摆出无赖的那一套,恬不知耻地说“嫁妆就嫁妆,你既嫁给了我,你的嫁妆钱难道。。难道还不能给自己官人花了吗?!”
洪秋气不打一处来,按捺不住,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她怒不可遏,指着晏怀珅的鼻子骂道“你可真是个真爷儿们啊!我往日都不知,你这么有出息呢?竟然想着花自己娘子的嫁妆钱!哈哈,你也不嫌窝囊?真是天大的笑话!”
“那你就打算眼睁睁看着你官人去死吗?究竟是钱重要,还是我重要?”
洪秋讥讽“不给你钱去寻花问柳,你就要寻死了?果然十分的有出息!”
晏怀珅不作声。
洪秋见他不回嘴,转念一想,察觉出晏怀珅话里有话。她追问道“你什么意思?要说就说明白点,别动不动就死不死的!想从我这拿钱,还想囫囵过去?”
晏母品性虽粗鄙不堪,但是却生的一副好样貌,几个儿女也都把她的好样貌继承了下来。晏怀珉和晏怀珅兄弟俩,五官虽都相似,但组合在一起,却形成了俨然不同的风格。晏怀珉相貌端正,男子气概十足,风流倜傥,行事也是潇潇洒洒,大气得体。而晏怀珅却生的眉清目秀,光洁白皙,有女子之风,日常说话办事都是一副怯懦畏缩之态。
晏怀珅有负上天造物之恩,将自己那一张玉面皱成了一只烂梨。听了洪秋的话,他的嘴巴一开一合,如蚊虫一般嗡嗡低语,回道“我赌博。。欠了些银两。。债主在催逼。。”
对此,洪秋早已习以为常,毫不惊讶。她张口就问“欠了多少?”
“五。。。五千两。。白银。”
“什么?!五千两白银?!!”晏怀珅赌博欠债,洪秋确实习以为常,可晏怀珅滥赌欠下如此数额的巨款,洪秋还是第一次碰到。
此时,洪秋瞪直了双眼,心中何止是惊讶,简直可以说是震惊。她试探着想要确认“我没听错吧?是我耳朵有问题,还是你脑子有问题?!”
晏怀珅低眉垂眼,连连吞下两口唾液。
洪秋暴怒“晏怀珅,你昏了头了?!张口就是五千两白银!你自己有几斤几两重,你不知道吗?既没那个脑子,又没那个本钱,竟然还敢豪赌起来了!。。你。。你是把赌博当饭吃了?你倒是说说,你是蠢到什么地步了,竟可以欠下这么多?!”
“这。。。积少。。就成多了嘛!又。。又借了些私人库户的钱,借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一分的息,谁知这帮无赖骗子,把利息逐日往上涨。。以往我还能时不时还上个零头。。这回他们说,我若再不把钱还清了,就要把我抓去,将我投河喂鱼。。”
“天子脚下,皇城根上,他们私放利钱,还妄图草菅人命!这帮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我们去报官!”
这下,洪秋竟然知道“王法”二字了。
“报官有什么用。。这赌博。。本就是犯法的事,何况我还是在地下赌坊。。若报了官,我头上这顶乌纱帽。。就保不住了。”晏怀珅说着,竟然开始扯起衣袖抹眼泪,极尽懦弱之态。
“你倒是也知道赌博是犯法的事?!你早干嘛去了?!如今小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乌纱帽。行,那你自己想办法去吧,反正我没钱!”洪秋气恼。
眼瞅着晏怀珅像个妇人一般哭哭啼啼,好生可怜,洪秋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已经在暗暗琢磨五千两白银的出处。
当初,她和晏怀珅不过是偶然在筵席上见了一面,彼此便一见倾心,双双为对方的美貌所折腰,一副非你不嫁,和非你不娶的坚决模样。最后,洪父洪母迫于无奈,只得将洪秋下嫁给当时,还在依附晏怀珉而活的晏怀珅。
这对夫妇在外人眼里,看着虽然是荒唐事不断,但是二人确实是有感情的。他们对彼此怀有着是非不分的包容。因此,虽然洪秋害死了他的妾室,晏怀珅还是能够原谅她;即便晏怀珅欠下五千两巨资,洪秋也愿意帮他一起偿还。
洪秋嘴上不服软,心里害怕晏怀珅真的出事,正在盘算之际,谁知,晏怀珅又放出一个惊雷。
晏怀珅以为洪秋当真不管他了,便吞吞吐吐地又说出一件事“如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当日立下借据时,我手上既没有田契,又没有房契,我。。我。。情急之下,受了他们的挑唆,就。。就拿你和茉儿。。作了抵押。。”
惊雷落下,震的洪秋卒然呆住。
她满脸都是不可置信,死死盯住晏怀珅。随后,她发了狠,一把将怀里的账簿扔到他身上,又拾起桌上的算盘,也朝着他狠狠砸去。洪秋发了疯似的嚷道“都给你!都拿去!拿去!拿干净了痛快!”
晏怀珅见状,发现洪秋的表现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他急急上前,死死抱住她,左一句求饶,右一句认错,最后还给她跪下,足足花了十二分的力气,才渐渐把洪秋安抚住。夫妻二人冷静下来后,彼此都精疲力竭了,颓丧地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用仅存的一点理智,把所有的现银,首饰,古董字画等等都找出来。可一合算,还是远远不够。迫不得已,洪秋又把晏鹏将来娶妻的彩礼,以及晏云茉的嫁妆都拿了出来,合在一起,勉强也就凑出一半。
洪秋心凉了半截。她无力地提议道“要么,你去向母亲借点吧?”
晏怀珅不屑一顾“母亲有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平日里再是如何抠抠搜搜,可家底是如此,再怎么攒,也攒不出一座金山来。”
洪秋突然想起来,又问“哎?你上回不是说,你们强逼西郊的百姓租下了一块荒山吗?那租金呢?”
“早。。早用来还了利钱了。。”
话刚说完,晏怀珅脑子一转,急中生出“智”。他自以为万无一失,提议道“我看,娘子去跟嫂嫂借吧?”
洪秋“呸”地一声,一口唾沫星子就吐到了晏怀珅脸上。
这人呢,往往不会去和远处的比,就爱跟身边的人比。所以,洪秋一向视唐宜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在唐宜面前耀武扬威惯了,又怎么可能主动去丢这个脸。
洪秋怒斥“我就是去勾栏院卖身,也不会去她面前低三下四!”
“可。。如今有钱的人,也就属她们唐家大方。。哦!对了对了,那。。娘子不如去求求唐老太太?”
洪秋也再想不出第二个能给他们借出两千多两白银的人了。她细细琢磨了一回,说“什么叫我去?你自己犯的错,还图着让我代你受过?!在他们打我板子关我禁闭之前,速速把这事儿办妥吧。明日我们一起去。”
第二天,到了万箴保证上门提亲的日子。
一早,唐母就不时让吴妈妈去碧波苑打探消息。可左等右等,她始终没有等到自己想听的消息,却等来了不速之客。
晌午,唐母正在和晏云棠用午饭,晏怀珅和洪秋相伴而来。
夫妇俩颇为恭敬地给唐母请了安行了礼,随后,洪秋从晏怀珅手里提着的一只食盒内,端出一盘还冒着热气的菜,摆到了桌上。
她笑的异常灿烂,把自己的用心,一字一句地叙述出来“亲家老太太,听鹏儿说,您老爱吃羊肉。呵呵,这是我一大早吩咐厨子做的羊头签。这羊头签不比外头买的,是我特地让厨子,独独切下那小羊的脸颊肉,极嫩极嫩!再切成小长条,用猪网油包住,在鸡蛋里滚一圈,最后裹上面粉,下了锅,用新鲜热油炸好,刚出锅我就端过来了。呵呵,就想趁着老太太用午饭的时候,为您添个菜。”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唐母以为,洪秋是为自己即将受罚一事而来。唐母自觉既无法帮洪秋免于受罚,即便可以,她也不想这么去做。于是,她决定装糊涂。
她客客气气地请晏怀珅夫妇入了座,又命流萤夏蝉添了两副碗筷,才笑道“二位可是稀客,从来不见踏过我院子的门槛,今日不仅来了,还如此费心带了东西来。呵呵。难得来了,那就不必客气,坐下一起用饭吧。”
晏怀珅夫妇笑着附和,双双举箸,跟着吃起来。他们俩心事重重,菜入了嘴,也不知滋味。但二人自知是带着使命而来,所以全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一直以假笑作陪,不时说些虚与委蛇的奉承话。
吃完了饭,众人移步至正屋内吃茶。吴妈妈再次来到唐母跟前,附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唐母听完,脸色十分不佳。
洪秋见她始终不问他们的来意,晏怀珅又不开口,被逼无奈,只得自己出马。
洪秋强作笑颜,干咳两声,借此开道,说“我们夫妇二人,今日来叨扰老太太,实属万般无奈之举。呵呵。那个,我们有件事,还想恳求老太太伸出援手。”
唐母听洪秋终于开了口,脸上露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她把屋内伺候的人全部遣散,似笑非笑地回道“洪娘子有事直说。”
“四丫头一个孩子,就先回去吧,长辈们要说正事。”晏怀珅觉得在晏云棠面前提借钱的事,有失面子,便以长辈之态,发号施令要求她回避。
晏云棠正准备起身,唐母拦住,道“在我这里,不管什么事,棠儿从来不需要回避。这孩子嘴实,你们也不必有什么顾忌。”
晏怀珅瞬间怂了下去。洪秋递了个眼色给他,他也全当没看见,只顾对着晏母一顿“嘿嘿”作笑。洪秋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把晏怀珅如何欠钱,债主如何逼债,半虚半实地说给唐母听。
唐母听完,紧锁眉头望着晏怀珅。她半是恨铁不成钢,半是挖苦,训斥道“你兄长每日在家宅和官署之间奔波,风里来雨里去,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盘家养口。你母亲呢,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种田锄地,吃了多少苦,才把你们几个子女养活大!到老了,亏得有个怀珉争气,让她也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即便家中富裕了,你母亲也从未穷奢极欲,到现在依旧是每日克勤克俭,但凡得了点好东西,我听闻,也都是送了去给你们夫妇。她自己吃个饭,连掉在桌上的饭粒都舍不得扔。这。。到底是如何。。竟养出了你这样挥金如土的儿子呢?”
一席话把晏怀珅说的无地自容,呆呆望着地板,顾影惭形。
洪秋从未觉得自己夫君如何不好,在她眼里,晏怀珉养家,是他作为长子的分内之事,晏母偏宠老幺晏怀珅,也是理所应当。所以,她并不认可唐母所言。但有求于人,自然不好闹出不愉快。
洪秋只能阳奉阴违,附和道“亲家老太太说的是,是我官人不懂事,做出了这档子荒唐事。只是,如今情势严峻,也不是纠结对错的时候,还请老太太帮帮我们。”
“不懂事?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现在还不懂事?那何时才能懂事?”唐母对洪秋的轻描淡写感到不可置信。
晏怀珅颜面尽失,尴尬到面部僵作一团,洪秋则不住赔笑。
唐母瞅着他们的样子,也不想再继续发难。她想了想,说道“你我是姻亲,借个几千两银子,原不是什么大事。这么些年,我或借或送,给你们的钱帛岂止几千两?但是你们要明白,防大于治,与其事后这样穷穷无尽地东借西挪,何不把赌博这个恶根给拔了呢?借钱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立借据写欠条,我们都可以的!”晏怀珅忙道。
唐母点点头,继续道“借据欠条自然是要写的,我倒不是怕你们不还,只是要借此让你们有个挂碍,见了欠条,你们能够时时不忘前车之鉴。不过,单是借据还不足以断了你赌博的劣根。我要你当着你母亲兄长以及众人的面,再写下一纸切结书,立誓保证,日后绝不再赌。”
在性命和银钱面前,尊严和面子于晏怀珅,根本不值一提。听唐母愿意借钱,不过就是写张借据和切结书,再立个保证,他如何不肯?唐母说一句,晏怀珅就“嗯”一声。但是,洪秋却是要面子的。她的骨头比晏怀珅重了几两,尤其是,她一想到会因此在唐宜面前出丑,简直如百蚁挠心般地难受。
洪秋对着晏怀珅翻了个白眼,骂道“嗯什么嗯,你不要脸,我还要!”
“这么说,洪娘子是不认可我的提议了?”唐母问道。
洪秋冷哼一声,露出了真面目,不容分说便讥讽道“我们作小作低来求老太太,您倒是拿大扮强,把我们当成贱蚁一般踩在脚下,还冠冕堂皇,说的好像处处为我们着想似的。呵呵。多谢老太太‘好意’,我洪秋受不起!”
所求无果,洪秋气呼呼地从椅子上起身,拉上晏怀珅就走。
二人走后,唐母摇头叹气,静坐不语。
晏云棠忧心忡忡,对唐母说道“外祖母,您既然愿意借钱,又何必再附加那些条件呢?四叔今后赌与不赌,也碍不着我们什么事啊。如今,您让他们心里生了记恨,往后我们岂不是多了两个敌人?!也许。。还不止两个。。”
唐母语重心长地解释着“我是可怜你父亲。你四叔继续赌下去,将来整个家都要被他当成筹码输掉。到那时,收拾烂摊的,还不是你父亲母亲吗?”
晏云棠一筹莫展。望着唐母一脸的和蔼,一脸的慈祥,她心里满是担忧。
她仰屋兴叹,略显激动地说道“可四叔那个习性,也未必是写个借据,立个保证就能改的。您给他再多的前车,就凭着他那样的悟性,他也无法引以为鉴。外祖母,以史为鉴,那都是浑话,不过是犯了错的人,用来聊以自慰,说给自己听的。能超越历史超越自己的,那才叫以史为鉴,对着前车对着历史,放纵自己的弱点和,反复犯错,又反复自我安慰,这叫什么以史为鉴?四叔儿女都那么大了,还从来就是这副模样,犯了事,等着自己母亲护,盼着自己兄长扛,他又怎么会在这一次,就突然改邪归正呢?”
想了想,晏云棠实在不放心,她又提议道“依我看,您还是干脆把这件事,告诉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吧?如今四叔四婶对您心有怨怼,您事先把这个事说给大家知道,也不怕他们日后报复。”
唐母摆摆手,道“不成,这样贸贸然去说,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可是外祖母,落水狗不打,是会变成饿狼的啊!若日后这饿狼对着您咬过来,那可如何是好?!”
唐母看着晏云棠愁眉不展,写了满满一脸的担忧,她虽自己心里也有顾虑,却仍旧强颜欢笑,想要安抚她的小宝贝。
她将晏云棠唤到身边,安慰道“若饿狼扑身,我便携刀以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成天想的这么多!别怕,日后,我们多提防着点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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