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娆不等他说完,急忙朝前厅走去。轩云快步跟在后面,苦笑着摇了摇头。
桑娜公主褪去王庭中镶金嵌玉的袍服,编成小辫的头发未戴半点首饰,散乱着披在肩头。虽只拣了把最普通的竹椅坐下,仍如照夜昙花般,美艳不可方物。
她见宋宣娆进来,坦然站起受了礼,哑着嗓子唤了声“姐姐”。
“公主金枝玉叶,如此称呼,臣女实在担当不起。”宋宣娆声音清冷如秋日薄霜,“还是喊臣女的名字就好。”
桑娜未置可否,一双大眼无神地盯着脚下的地面。“我听说宋砚病了,他还好吗?”
“劳烦公主挂心,这些天经过巫医治疗,已经好了不少。”
“我这几日被父皇命嬷嬷关在寝殿中,像犯人那样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着。”桑娜瘦小的身体颤抖着,眼中隐隐可见薄薄泪意,“幸好我哥给了我这套衣裳,他装作喝醉酒的模样,我扮作搀扶的宫女,才能趁夜色混了出来。”
宋宣娆听着心中直泛酸,桑娜公主不过十三四岁,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却得遭此苦楚,幸好有凌王这个真心疼爱她的哥哥,不然真不知道该如何熬下去。
“我能不能去见见宋砚?”桑娜含羞带怯地与宋宣娆对视一眼,“我怕到了明天,他们发现我不在,父皇会派鹰羽卫全城搜捕。”
“被抓回去,会受罚吗?”
“会,前几日我不吃不喝,芳蒂姐姐和她的母妃来过,还在父皇面前告了一状,父皇让嬷嬷打了我二十戒尺。”
宋宣娆握住桑娜缩在衣袖内的右手,缓缓展开。
上面青紫的淤痕交错罗列着,大多数仍然鼓胀,有几条还有起泡化脓的迹象。
宋宣娆心疼不已,命轩云去侧院找竹音取最好的金创药来。
“郡主姐姐,我不要金创药,已经快好了。求你让我见见宋砚吧。”
看着小公主斑驳的泪影,宋宣娆只能温言相劝,“砚儿大病未愈,见到你这样只会更伤心。你也知道,他极其心悦你。”
竹音抱着青玉药罐小跑过来,看见桑娜的脸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公,公主?”
桑娜垂着眼,任凭青绿清凉的膏体涂遍手掌。轩云看的眉头紧锁,他知道这金创药抹在皮肉上是什么感觉,毕竟从小在军营摸爬滚打长大,流血受伤乃是家常便饭。
桑娜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至始至终没喊一声疼。
“你说,如果我不是公主,那该多好。”
“你如果不是公主,就没法结识砚儿了。”
桑娜天真的抬起头,“府中那么多侍女,朝中重臣家的女儿,不都有机会见到宋砚吗?”
宋宣娆摇摇头,“砚儿在女眷面前从来矜持,若不是与你哥哥相熟,他断没机会与你深交至此。”
“我知道,正因为这样,才更加心悦于他。记得第一次见是在我哥的寿辰上,他作为伴读,站在我哥身后,玉树临风的微笑拱手,却比任何皇子都让人挪不开眼。”
望着破涕为笑的桑娜,宋宣娆有些羡慕她。至少作为公主,她还能够为心悦之人放手一搏,无论结果如何。但自己,除了接受安排乖乖嫁入太子府之外,并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准确说,连想都没有想过。
“小公爷怎么会对公主行拱手礼?”轩云疑惑不解地开口,“那是我们男儿之间才用的。见公主,应当以手抚肩,微微躬身才是。”
公主明媚地笑了,露出红唇下两颗雪白细碎的虎牙,“因为,我觉得那些钗环首饰行动不便,索性找出我哥小时的衣裳换了。估计宋砚以为我是来道贺的哪家公子哥儿吧。”
宋宣娆亦忍俊不禁,“公主天姿绝色,即使穿上男装,也注定貌比潘安。”
桑娜微微伤感,“可惜后来,父皇再也不许我这么穿了。”
“为什么?”
“有一次被芳蒂姐姐见到,她勃然大怒,斥责我女扮男装有伤风化。后来她母妃还捅到了父皇那里,父皇便重罚了我的内侍和宫女,一顿板子下来,他们两个月都下不了床。还命我交出搜集都男装,在御花园中一把火焚了个干净。”
此刻连竹音也愤愤不平,“关芳蒂公主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她一直看我不顺眼。我喜欢的东西,芳蒂姐姐只要看到,就一定会弄到手,如果我不愿意给,就要毁的干干净净。”桑娜狠狠抽了一下鼻子,“她母妃出身好,又得父皇宠爱,她哥哥睿王生前不但瞧不起我哥,甚至连太子哥哥都不放在眼里。”
宋宣娆神色一紧,担心睿王曾经对太子做些不可告人的事。虽然她没有经历过夺嫡,却也明白其中的惊心动魄。
而芳蒂这样骄纵的性子,外加势力强大的母家,一旦嫁入柳国公府,对自己和宋砚都是灭顶之灾。
“公主,你现在得想好,回宫以后该如何向陛下交代。”轩云见缝插针道,“月黑风高夜却不声不响逃出王庭,到了姐姐未婚夫的府邸上,此事传出去,定会在朝廷里惹出一场风波。”
“我,我心里牵挂着宋砚的伤势,只想着混出来见他一面……”桑娜显然慌了神。
“见一面之后呢?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宋宣娆看向咄咄逼人的轩云,再怎么说桑娜也是大羯的公主,不可太过无礼。
“轩云,你,你出去。”宋砚满脸潮红,有气无力的扶着门框,身上还穿着睡衣裤,气喘吁吁道。
“小公爷,您怎么起来了?”离门最近的竹音忙跑过去扶住他,“巫医说要好生静养。”
“我方才醒来,听着外面吵闹,就出来看看。”他随手指向厅外站着的两位侍女,“别怪她们,是我自己要来。”
桑娜飞奔着扑到宋砚怀里,“你怎么,怎么几天不见,瘦成这样了?既然是生病了,为什么不听巫医的?”
说罢,小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踮起脚尖,亲在宋砚干裂苍白的嘴唇上。
“你也受了不少苦。怪不得凌王总说王庭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不,不,比起你的重病,我根本不算什么。”桑娜拼命地摇头,想把受伤的手缩进袖子,却被宋砚一下子握住。
宋砚展开双臂,将哭泣不已的桑娜抱进怀里。
“我,我想想办法。除了你,谁都不会娶。”
宋宣娆平日总觉得弟弟打小在国公府的庇护下娇养,如今竟也成为另一个姑娘心中的参天大树。看样子,可以找个时间将云州军的兵符交给他,还有那批锈迹斑斑的铁器。
轩云清了清嗓子。
“公主,时间不早了,小公爷也需要休息。请容臣护送您回王庭。”
宋砚强撑着点点头,“一切都会好的。”
桑娜先是点点头,却将宋砚抓的更紧了。
“我……我不要做什么公主,王庭,父皇我都可以不要,就只想与你好好在一起,哪怕去草场牧牛放羊也行。宋砚,只要能和你在一起……”
嚎啕大哭的桑娜接近崩溃,众人都束手无策,只有宋砚揽着小公主的肩膀,低声安抚着。
“我们走吧。”桑娜抹了抹眼泪,“找郡主姐姐借点银票,找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一夫一妇的日子。”
宋砚手一僵,怔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容我想想。”
宋宣娆看在眼里,心急如焚,正要开口,却被轩云拦住了,“先把公主送回王庭要紧,臣自会看好小公爷。”
“公主,此事非同小可,需要从长计议。”宋宣娆镇定开口,“现在城门已关,街市人烟稀少,你们一旦出去,就会被巡防的兵卒盘问。而且砚儿拖着病体,即使侥幸出城,估计走不到十里就会被陛下的鹰羽卫追上。”
宋砚抚摸着桑娜的头发,“我拖累你了。”
“没,没有,睿王尸骨未寒,芳蒂姐姐断不会这么快出嫁的,你好好养身体,等兵痊愈了再做打算。”
“所以,请公主现在摆驾回王庭,吃睡如常,稳住那些人的眼睛。”
桑娜一步三回头的跟在轩云身后,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竹音慌忙让小厮关闭府门,又吩咐侍女好生扶宋砚回去。
院内重新恢复静谧,宋宣娆借着清冷月光,在院中失魂落魄的行走着。
“郡主真的愿意成全小公爷?”
宋宣娆看着满脸天真的竹音,苦笑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他们又能去哪儿呢?”
“何况砚儿身上,还压着全体柳营将士的性命。他可以为了公主不要性命,却不能拿那些无辜的兵卒做陪葬。绝对不能因此惹得羯帝震怒,心怀叵测的朝臣们群起攻之。”
“那您打算妥协了?”
宋宣娆叹了口气,“不可能。芳蒂公主一旦嫁给砚儿,国公府便从此不得安宁。长此以往下去,终将酿成大患。”
“天亮让轩云替我走一趟清源寺,请慧无法师来府中一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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