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钱老将军求见。”几日后的清晨,宋宣娆刚晨起梳妆,竹音就在她耳边悄然通报。
“怎么这么快?”宋宣娆吃惊地一摆头,几根墨黑的青丝被带下,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竹音轻轻拢了拢梳子,“轩云昨儿个夜里跟奴婢说,要回营房一趟。奴婢虽然不知是什么事,但看将军那焦急模样,也明白非同小可。”
宋宣娆让竹音将两侧的秀发简单的梳了几个羯族女子常见的小辫,饰以珠络抹额,其余青丝则如瀑布般披散下来。
染樱唇,点蛾眉,看着铜镜中的俏脸一点点生动起来。竹音见状,忙去衣柜中找了件常穿的苏绣百褶裙出来,却被她一把拦下。
“你看,我这满头小辫儿,配上轻纱雾笼的南地衣裙,愈发不伦不类。不如索性寻件利落的松纹锦袍穿上,行走在营地中也不违和。”
“可是,老将军正后在外头呢。”竹音胆小地指了指外头,“郡主甚少穿成这样,我怕老人家不适应。”
“无妨,老将军在营地终日对着那些粗头乱服的糙汉,我穿什么他都得适应下。”
宋宣娆亲自找了件斜襟的银灰色雪松纹锦袍穿上,袖口与袍角雕饰着一圈五彩斑斓的孔雀翎。又吩咐守在外面的侍女去备车,饮过一盏兑灵芝粉的羊乳茶,这才慢悠悠准备出门去。
竹音暗笑,“依老将军的脾性,心里肯定不爽快了。不但来回折腾,还让他一个花甲老人骑在马背上给郡主当护卫。”
“轩云没跟着一起来?”
“我想他应该守在营地里吧。毕竟钱老将军难得出营地,他正好尝试一回掌帅印的感觉。”
“那你跟着我一起过去。”宋宣娆见竹音圆润的脸颊上渐渐泛起绯红,不动声色笑道。
钱老将军见到一袭北羯贵族装扮的宋宣娆时,果然板起饱经风霜的脸来,脱皮的厚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宋宣娆正恬静地望着他。
“郡主。”钱老将军声音嘶哑,双手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老将军别来无恙。”宋宣娆微微侧目,问身后的小厮,“钱老将军来国公府,难道没有上润喉的好茶吗?”
“甭怪他们,刚到就跟我端了牛乳茶来。”钱老将伸出粗糙的手指,捻了捻颌下花白的胡须,“老身平日喝惯了清茶罢了。”
“给老将军端一壶玫瑰露来。”宋宣娆笑的天真温柔,“那玫瑰露是冬日我带着侍女们搜集花园中松针上的落雪熬化了,又加了些南地运来的蜜渍玫瑰瓣儿。清心润肺,老将军保准吃的舒服。”
侍女连忙从后厨端来一大壶玫瑰露和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碗。钱老将军皱着眉头,一连饮下三碗,才微微颔首,“滋味果然好。”
“出发吧。”宋宣娆淡漠地扶着竹音的手腕,踱出大门,登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郡主干嘛跟钱老将军费口舌。”竹音刚放在车帘,便不满地嘟囔着,“他倚老卖老,明知国公府的厨子都师出名门,还故意挑刺说府中上的牛乳茶不好。”
“随他去。”宋宣娆闭上眼睛,“我也乏了,等到营地再说。”
钱老将军骑在毛色油亮的黄骠马上,不时瞟一眼身后跟着的马车。自宋萧过世,他俨然成为柳营中首屈一指的掌权人。如今肯低头进国公府求见已经是独子苦劝数个时辰的结果,没想到宋宣娆反倒拿乔起来,把他晾了足足快一个时辰,又让他亲自骑马在旁护卫。
如果宋萧还在,断不会如此折辱自己!钱老将军几乎把手中的弯刀握化了,又不自觉埋怨起守在柳营的逆子来。当初让钱轩云好好学习兵家之道,这竖子却终日往郡主身边跑,还把小姑娘拉来中军大帐找自己学棋。
郡主冰雪聪明,资质也好,很快在棋盘上将自家犬子甩到了九霄云外。他想到这里,才后知后觉感受到宋宣娆方才的异常。
昔日的宋宣娆虽身份尊贵,在他面前依旧恪守晚辈的谦谨,私下对弈时,偶尔唤一声钱叔。
莫非她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钱老将军拉着马缰,一路被愧疚与不解裹挟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柳营门口。一身雪白粼光甲胄的钱轩云早已在瞭望台上蹲守半日,飞快的开启营门奔了出来,单膝跪下。
“末将钱轩云恭迎郡主!”
一直雪白纤细的素手撩起锦帘,“少将军辛苦了。”
宋宣娆扶着木辕缓缓下车,钱轩云在一旁直勾勾看着,只觉得口干舌燥。
在众人的裹挟下缓缓进入营地,见轩云目光闪躲,魂不守舍的跟在身侧,宋宣娆轻语道,“我这身衣服怎么样?”
“极美。”
“待会我要在中军大帐问你父亲话,身边只跟着竹音一个人。”她悄悄指向身后满脸羞涩如红霞的少女,“你也跟着来。”
“末将领命。”
中军大帐早已被清理一新。宋宣娆翩然入内,在案桌前坦然坐下,以钱老将军为首的一众将士都按规矩守在账外,众人皆鸦雀无声。
“叫钱老将军和轩云进来。”宋宣娆黑眸一转,“记住,先喊轩云,再唤钱老将军。”
正在研磨的竹音手一顿,随即离桌,大步朝账外走去。
帐帘被竹音重新卷起,轩云与老将军鱼贯而入。二人皆摘下钢盔,以黑巾裹发,腰间的佩刀也事先摘了去。
“郡主。”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二位将军免礼。”宋宣娆轻盈站起,抬了抬形状美好的下颌,“竹音,让账外的将军们回去歇息。”
帘外闪动的人影瞬间散去。
“老将军今日一早亲临国公府,我十分意外,也深感蓬荜生辉。”宋宣娆微微抬眸,“不知有何贵干?”
钱老将军低着头,动了动嘴,却没发出声响。
“郡主,家父有要事禀报。”钱轩云迫不及待地抬起头,“南楚襄王身边的偏将李元谋……”
钱老将军怒目圆睁,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郡主在问我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
宋宣娆装作一概不知,温言打断,“这里没有外人,不碍事的,况且虎父无犬子,小将军的话我也愿意听。”
钱老将军清了清嗓子,“上个月初八子时,李元谋将军来了趟柳营。”
“当时我正在清源寺中小住,襄王也在。难得李将军闲情逸致,趁着主子为逝去的兄长祈福,穿过一整座燕都城来这里逛,还特地选了个深夜。若不事先知道是襄王身边人,还以为是前来盗取军火的梁上客呢。”宋宣娆陡然提高了嗓子,“你们可像上次那样,一顿拳脚打出去?”
钱老将军面如土色,“没有,我把他迎了进来。”
“他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商,见等不开营门,就干脆解下随身的佩剑扔在地上,后来连盔甲脱了下来。”轩云声音越来越小,“若再不开门,家父怕……”
侍立在旁的竹音忍不住偷笑起来,被钱老将军凌厉的眼神一顿,慌乱中只好以剧烈的呛咳掩饰。
“□□也无妨,营地里又没有女子,都是大男人,谁也不少些什么。”宋宣娆眼波流转,“莫非他有断袖之癖,之前看中了营中某位弟兄?这事好办,你待会去问问营中兵将有没有心悦李将军的,如果真有,我亲自回郡主府跟襄王提亲。让李将军乖乖领了人回去过日子。”
此话一出,连轩云都忍不住偷笑起来。只有钱老将军依旧脸色铁青,目光若有硬度,身边的逆子想必早已千疮百孔。
“不,不是,李将军没这个意思。”轩云知道父亲暴怒在即,忙上前一步解释道,“家父开了个角门让李将军进来,李将军刚入帐就慌忙跪下,说有要事相商。”
“此话当真?”
钱老将军忽然上前一步,双膝跪地,厚重的身躯扬起一片尘土。
“郡主,李元谋跪在臣面前,将南楚的机要军务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其中也包括南楚太子死后,其他几位皇子的动向。臣才知道,楚皇早已病入膏肓,这些年只是靠各种名贵丹药吊命罢了。”
“李元谋还说,襄王有意,想让我们云州军回归楚地。毕竟颠沛流离数十载,将士们思乡心切,臣一时心软……”
“荒唐!”宋宣娆故作愠怒,操起案上一只绘着骏马的方口杯,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当年楚皇亲自下旨,云州军被定叛军,遭各路兵马埋伏围剿,逃出生天者不过十分之一二。我父亲也因此旧伤复发,到北羯不过数载就溘然病逝。如此血海深仇,老将军岂能忘却?”
宋宣娆怒目圆睁,举手投足皆咄咄逼人,“如今襄王派李元谋前来做说客,分明就是想拿柳营将士祭棋,博取楚皇一笑,为他自己的太子之位铺路罢了。到那时,你我皆沦为鱼肉,任其宰割,还会被羯楚两地的史官钉在耻辱柱上,遭万世唾弃,永远不得超生。”
“不,襄王本意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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