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王庭内宣召乔照的人其实是一位宠妃,听在盐税任职父兄来信说了些南楚的事,就想借看戏的机会宣乔照入宫一探虚实。
内侍回宫复命时,羯帝正在宠妃宫中用膳。听说襄王病了,便派人送了些珍贵的山参丸药去府上,还说如果病情恶化,可以派巫医给他。
“陛下真大方。”宠妃怏怏不乐,“倘若那楚皇失言,这质子自然要被斩首示众的,何必对他这么好。”
羯帝放下手中的烤肉,牵过爱妃的纤纤十指,陪笑道,“如果他真的生了重病,不等到斩首就一命呜呼了,岂不是占了便宜。何况若楚皇真的失言,也不是只有斩首这一种方式的。杀人不过头点地,朕从来就不是那等嗜杀的暴君。”
“当初陛下愿意出兵南楚,满朝文武都挺惊讶的。”妃子的美眸不安扫过羯帝饱经风霜的面容,殷勤的拈起颗艳红的樱桃喂过去,“咱们与南楚过去交往不多,等收留那宋萧之后,关系也紧张了一段时日……”
羯帝摇了摇头,把汤碗一推,起身笑道,“想起还有些紧急折子要批,这就回去了,爱妃早些安置吧。”
宠妃一愣,抬头对上羯帝犀利的目光,只好盈盈下拜,“恭送皇上。”
羯帝在庭院中逛了逛,就回到了王帐内。贴身内侍比阿奇正带着两名侍女给新栽的沙枣花浇水。
“朕回来了。”羯帝清了清嗓子,“把新进的折子呈上来吧。”
“陛下不是歇在……”
“荣姬虽然美貌,但太聒噪,吵得朕头疼。”羯帝舒适的坐在铺着柔软虎皮的王座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有了两个皇儿还不安分,这么多年拐弯抹角干预政事朕都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愈发不知悔改。现在看来,先祖们之前去母留子的做法也绝非全无道理……”
北羯建国之初,几任君王都为开疆扩土率部亲征,未及而立之年便战死沙场。为防止子少母壮,外戚干政,祸乱朝纲,便颁布法令,一旦有皇子被立为太子,即刻赐生母自尽,以保证朝局安稳。这一法令直到先帝时才因过于残忍被免于执行,改为将皇子交由专门的嬷嬷教养,母子只能逢年节在大宴上遥遥相望一眼。
比阿奇连忙用眼神示意婢女们下去。又亲自捧了盏加蜂蜜的酸马乳进来,“皇上试试这个,马乳稀少,兑些蜂蜜怪清爽的。”
羯帝一言不发的吃完了酸马乳,便随手拿起银盘上的折子看了起来。
“比阿奇,你可知朕派到南楚的军队近况如何了?”
“勇士们势如破竹,把缅人打了个落花流水,都快赶回深山老林去了。”比阿奇谄媚地笑着,“奴才想,再过一阵,应该得胜归来了。”
“那可得好好重赏。”羯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朕为何答应派援兵入楚?”
比阿奇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奴,奴才哪里敢揣测圣意。奴才只懂得伺候人的微末功夫呀。”
“告诉你也无妨。”羯帝注视着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老奴,“大羯如今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民众安乐,不出五年,朕会御驾亲征,一举荡平西羌,给阿绚留一个太平盛世。”
“陛下高瞻远瞩,是万民之福。”比阿奇磕头如捣蒜,却被羯帝扶了起来。
“等阿绚登基,会比朕做的更好。”羯帝长舒一口气,目光透过窗廊,清浅天河,皓月婵娟,星子闪烁明灭。
“咱们大羯幅员辽阔,人丁旺盛,六畜兴隆,又占据四通八达的咽喉之地,商旅南来北往,盐税丰足。唯独一点,就是地处戈壁和大漠之间,河流都是雪山融水聚集而成。牧民们多半居无定所,终年逐水草迁徙。”羯帝幽幽地叹了口气,“北边罗刹国终年积雪封冻,就算灭了西羌,也不过占领大片戈壁而已,东边是高耸入云的基宁山,易守难攻,山那边多是不毛之地。只有南楚……勉强称得上风调雨顺,土地肥沃。”
比阿奇瞬间明白,连忙倒了盏奶茶给兴致勃勃的羯帝。
“等他们班师回朝,楚军主力和南楚地形都已然一清二楚。”羯帝笑得深不可测,“云州军已经归化,这么多年在柳营中驻扎着,到那时候就大有作为了。”
“陛下,云州军内多是楚人,让他们坐前锋伐楚,只怕会于心不忍,士气低落。”
羯帝爽朗大笑,“朕不会坐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需要云州军安安分分的在北羯练兵,咱们就能将南楚的阵法摸个一清二楚。再说,不是还有火器营吗?等阿绚和阿娆正式成亲,宋砚也做了朕的女婿,那就什么秘密都没有咯。”
此时,躲在国公府侧院墙边偷听姐姐和乔照谈话的宋砚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什么人?”竹音警觉地追了出去,却看到一身中衣的宋砚揉着双眼,从墙边阴影处走出,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
“小公爷,您就算闲逛也得穿上外衣才行。”竹音朗声道,“虽说天气转暖,可深夜仍旧寒凉,这几日连不少当值的侍卫都感了风寒。”
宋宣娆脸色一变,对厅内悠然喝茶的乔照和唐廷道,“砚儿小孩子玩心大,让二位见笑了。”
“无妨,见郡主凤体康健,本王悬着的一颗心也好落地。”乔照装模作样地摆摆手,“夜已深,也该回府去了。”
然后,一身药童装扮的他大摇大摆带着唐廷从门前跨出,在竹音的引领下原路出了国公府。留下一脸惊愕的宋砚呆站在廊前。
宋宣娆看不过眼,把衣衫不整的弟弟领了进来,又扔了床薄毯过去。
“说,为何深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偷听壁角?”
“姐,我一个堂堂国公,自己府邸内哪里不能去,说偷听可太冤枉了。”宋砚喝着热茶,不满地嘟起嘴来,“临睡时见到竹音鬼鬼祟祟地出府,我还以为她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竹音一个孤女,跟了我这么多年,荣华富贵信手拈来,没有理由背叛我。”宋宣娆冷着脸,“下次再半夜派人出去,先去禀报你总行了吧。”
“哎呀,姐姐,你搬回国公府我高兴还来不及。当然随时出入自由,不用繁文缛节那一套。”宋砚听到禀报二字,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宋宣娆哼了一声,塞了块奶酥堵他嘴。
“我本来是想借病探探唐廷的口风,没想到襄王也会来。”宋宣娆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本有松竹风骨,却扮作小药童,还满嘴狡辩,今儿个算是涨了见识。”
宋砚转转眼珠,“这也没什么新鲜的,我在凌王那见过一个南楚话本,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为了偷会高门宅院的心上人,还自贬到那家当小厮呢。”
“这能一样吗?”宋宣娆俏脸微热,瞪了弟弟一眼,“原来这就是你平日读的圣贤书!”
“凌王最爱这些风流韵事,我是他的伴读,自然也跟着看咯。”
“那也不能将乔照代入其间。故事里郎情妾意,结局完满,他可不一定有那福气。你不是没见到,人不但鸠占鹊巢,还语出狂妄,哪有半分世家公子的模样。”
宋砚舔舔嘴唇,满脸坏笑,“凌王说,这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床头打架床尾和。”
被弟弟露骨打趣,宋宣娆气的满脸通红,恨不得躲到被子里再不见人。
“襄王惦记姐姐,所以深夜扮作药童探访。姐姐也担心他遭遇不测,所以才找唐长史前来商量脱身之计。”
“你……”
“不然,每年燕都被处斩的犯人少说也有百十位,姐姐怎么唯独对襄王上心呢?”
宋宣娆冷笑一声,直勾勾盯着宋砚白皙圆润的脸,“我不想乔照死是真的。哪怕他占了我的府邸,我也想助他脱身。”
宋砚摇摇头,“姐姐把我绕糊涂了。”
“乔照如果真的丧命于此,楚帝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只是为了面子,也会令兵将伐羯。”
“那怕什么,我们难道还打不赢那些羸弱如羔羊的南楚兵?”
“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银子的。”宋宣娆正色道,“一旦边境重燃战火,数十座城池瞬间化为焦土,万千百姓流离失所。而且有打仗必有伤亡,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都有妻儿老小在家翘首盼归来的。”
宋砚咬着嘴唇,满脸茫然。
“而且,云州军是最熟悉南楚边境布防的。虽说这些年云州军有钱老将军代管,但明面上仍旧是你柳国公的部署。一旦皇上下令,让你率队为前锋,你宋砚可有全盛的把握?”
“姐姐,我,我不要打仗。”宋砚扑进姐姐怀里,一下子哭出声来,“我害怕被刀剑砍,怕回不来,再也见不到姐姐和公主,还有凌王……”
“还有柳营中的将士们。他们当年跟随父亲浴血突围,九死一生才幸存下来,父亲既然把柳营交给你我,自然得尽力护他们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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