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那位小朋友的医药费,我先给他垫了吧。你自己想好,我不劝你。这个钱你以后还也是可以的。”
李医生说得已经很诚恳了。
但温欢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容易。
既然她不想帮助别人,那么也不要接受别人的帮助。
这样对双方都好。
“我愿意去试药。”
温欢坚定地看着他。
那双眸子在夏日梧桐树叶间撒下来的阳光下,很是澄澈。
夏日的午后,体检室外。
蝉鸣声扰了一遍又一遍,此起彼伏地在窗外高歌。
风顺着窗户滑进走廊,吹得温欢的刘海一晃一晃的。
她皮肤白皙,坐着不动的时候像个乖巧的瓷娃娃,又因体型瘦小,周围的人不时都有些侧目。
谁家的乖巧小姑娘会在这啊。
“温欢是吧?这个表你填一下,待会儿叫到你,你就进来。”
温欢没有理会众人好奇地打量,接过护士小姐姐手上的信息表,认真地填写了起来。
她没有什么过敏原,也没有疾病。
她的爸爸把她养得很好,甚至身体倍棒。
温欢快速地填完信息,没有丝毫犹豫地递还给了护士小姐姐。
周围跟她一样的人有很多,不过年龄不一,有学生,也有成年人。
但每个人都默契地呆在自己的空间里,或满面愁容,或无精打采。
或如同她一样,生人勿近。
体检完后,温欢一直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她很累。
疲倦地拖着身子,但却有个声音告诉她,她需要在这里等着结果出来。
哪怕是两个小时。
“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
护士小姐姐路过走廊时,见她还乖巧地坐在那,走上前来劝道。
“我——”
“手机没电了。”
温欢温吞的说出这句话。
护士笑了,“你早说啊,我有充电线,你拿给我吧,我帮你充。”
“谢谢。”温欢看着她,水盈盈的眸子里有些别扭。
这两个字,她说得是有些费力的。
她似乎武断地把人划分成了两种关系——帮助别人的和被别人帮助的。
她觉得只要自己不帮助别人,那么就不会像父亲一样。
可她却贪婪地接受着别人的帮助,这种认知让她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她无力地坐在走廊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是最后一次,她就只救他这一次,这次以后,她就会重新坚守自己的原则,不再打破。
“你通过啦~”
等护士姐姐再次拿着她的手机出现在她面前时,带来的是温欢期待已久的消息。
她接过护士小姐姐手中的通过表,眼眸里难得的有了神采,像苦海里漂浮的渔船突然看到了寒山寺门前的孤灯,一瞬间燃起了向生的希望。
好似这一趟不是去试药,而是去毕业旅行般。
“我真的……通过了?”温欢看向她,眸子里还有些不敢相信。
“嗯。”护士小姐姐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可以回去收拾东西了,明天一早来报到就行了!”
“谢谢。”温欢内心山呼海啸,就连双唇都有些颤抖。
她看着通过单,眼尾有些泛红。
出医院的时候,温欢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李医生告诉她,江皋还需要住一周的院,刚好,她也要在实验室呆一周。
可她哪有什么东西需要收啊。
重回到所谓的家里,温欢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哪怕窗外的阳光再亮眼,可这破旧的屋子却显得格外的荒凉。
江皋早上扫出来的垃圾还堆在墙边,扫帚也倒在了一旁。
温欢看着桌上放着的两碗鸡蛋面,面已经坨了,干巴巴地皱成了一团。
一天的慌张让她完全忘记了饥饿,此时看到这两碗面,肚子重新有了反应。
那种空虚的,落空的饥饿感让她难受极了,捧着碗就囫囵地大口吃了起来。
面已经干完了,甚至有点难嚼,温欢很努力地咬下去,一口接一口的吞咽。
她越吃越委屈,发红的眼尾溢出泪来。
如果爸爸还在,他一定不会让她去试药。
如果爸爸还在,她也一定不会吃这个已经坨了的面。
她会跟爸爸撒娇央着爸爸再给她做一碗,虽然爸爸从来没有给她煮过坨了的面。
真的,这是她吃过的,最难吃的鸡蛋面了。
温欢委屈地咽着面,现实的千疮百孔将她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爸爸说过没有难的生活,只有不会过生活的人。哪怕明天是最后一天,那也有最后一天的活法。
所以,她的活法,该怎么活?
温欢混沌着脑子,把房子粗略地打扫了一遍。
她用剩下的钱去买了点米,虽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要不要喝白粥,但她只有这个钱给他做白粥了。
温欢拎着煮好的粥出门时,已经是晚上了。
燥热的风吹在夏夜里闷热极了,温欢看着墙上挂着的长命锁,终是不放心的取了下来。
她回医院的时候,江皋还没有醒。
整个人躺在病床上,没有任何生色。温欢脑子里不自觉地想起早上和他拌嘴的画面,明明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此时却躺在这,任人摆布。
温欢从医院的走廊穿过时,依稀还听见了几个护士小姐姐的讨论。
“301病房那个小弟弟长得好帅啊!”
“得了吧你!弟弟都觊觎,要不要这样?”
“这年头不是流行姐弟恋吗?只要我足够牛逼,男朋友分分钟从幼儿园出来好吗?”
温欢承认,江皋是好看的,甚至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不过她见识过他的真面目,可完全不像他看起来这么无害,那种窒息的,随时被威胁的感觉,温欢希望在一周后彻底结束。
她将长命锁放进了江皋的兜里,总归是他心心念念的东西,还是放他自己身上比较好。
临走时,温欢把带来的白粥给了护士小姐姐。
其实她知道江皋可能喝不了,但就是单纯地做了,也就单纯的嘱咐了。
她,好像在满足她奇怪的同理心。
反正也就是最后一次,就当全了爸爸的心愿,她也算是帮助了别人了。
温欢去到实验室的时候,护士小姐姐正在值班。
见她过来了有些好奇,“你怎么现在就来了?”
温欢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这里有病服吗?我可以换那个吗?”
经历的事情太多,她都已经从那个每天都要换衣服的爱干净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衣服穿了四五天的人。
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特别嫌弃自己。
“你是想今晚就过来吗?”
“可以吗?”温欢看着她问。
护士小姐姐说“也不是不行——”
“那麻烦你了。”
温欢看着她,已经让人没有了拒绝的余地。
护士小姐姐给她准备了一个床位,顺便给她拿了一套干净的病号服。
“今晚你就睡这里吧,可以吗?”
温欢看着面前的简易床没有丝毫的嫌弃,毕竟都打过地铺的人了,也没什么好挑的了。
好在试药这里一应齐全。
温欢去洗了个澡换上衣服,这才躺在了床上。
四周空洞洞的,十分安静。
她拿出了手机,搜索了关于爸爸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网上关于爸爸的消息很少。
但温欢还是找到了那一条——
消防员温长明因救人牺牲,获批烈士。
温欢的手有些颤抖,至今她都不知道爸爸是因为救谁而死。
谁稀罕死后才成为烈士啊,如果可以,她只想要爸爸。
温欢蜷缩在实验室的单人床上,路灯安静地从窗边泄了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碎。
愈是安静地夜,她愈发想爸爸了。
还有奶奶。
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她出院了吗,那对夫妻有好好对她吗?
这次出去了,她一定要想办法争取不要监护人。
这样,她就能拿回房子和爸爸的抚恤金了,还可以照顾奶奶。
不知何时,疲倦彻底地打败了她,在月光下,她的睡颜逐渐恬静,只是微红的眼角,还是不受控制的掉落出泪来,顺着脸颊,湿润了头下的枕套。
-
江皋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晨起了,眼光透过病房的窗台照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让他没了睡意。
脑袋依旧有些疼,跟上一次醒来时一样的感觉,但这次身下的触感却很柔软。
不是凉席?
江皋心里有些疑惑,他粗白的手臂遮挡住眼睛。
有什么在脸上晃了一下,有些冰凉。
他挪开手一看,竟然是输液管。
头顶是一片白,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在那个破旧的房子里。
难道他被温欢抛弃了?
第一个念头认知就让他内心感到无比的愤怒,很快,又有一丝悲凉。
果然,他就是被抛弃的命。
江皋苦笑,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去查看自己在哪里。
如果温欢在的话,他都醒了,她肯定就来了。
可身边迟迟没有她的声音。
亏得他还想把长命锁拿去卖了给她换钱。
谁知那丫头回来得那么快。
现在也不需要了。
这次不知道自己还会被扔在哪里。
他像是自我放弃般,了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
他知道,如果家里有心的话,很快就会寻到这里的。
而这次,他要什么死法呢?
被丢进河里还是垃圾场?
江皋笑得讽刺。
他一把拽了正在输液的针管。
有血顺着细孔流了出来,青紫一片,但他却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疼一样。
无所谓了。
“天啦,你做什么”
旁边有女声惊呼。
江皋几乎是瞬间坐起了身来,但在看见来人后,原本惊喜的眸子淡了下去。
他没说话。
打量了一下急冲冲走过来的人,淡蓝色的衣服,还带着护士帽。
所以,他在医院?
护士责怪地看着他,顺便喊了李医生过来。
她看了眼输液瓶,还有一小半。
“病人,这个不是能随便扯的!”护士的语气明显很生气。
一边唠叨着,一边给准备给他重新扎针。
但江皋的手却是本能的一缩。
“我不需要。”
他的语气冰冰冷冷的,跟他的眼神一样,没有丝毫感情。
护士有些被气到,“什么不需要,你不继续输液,怎么好得了?”
她倒是难得遇见这么不配合的病人,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好几次想抓过江皋的手,都被他躲了过去。
最后她只能看着匆匆走进来的李医生,抱怨道“李医生,病人不配合怎么办?”
李医生示意她先离开一下,护士小姐姐妥协地把针头放在了一旁的医疗架上。
江皋打量着这个人,不算温和,也不算严肃。
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责备,好像他不爱惜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他的身体一样。
“神经病”他吐出一句话,掀开被子要下床。
头脑一阵眩晕,让他有些支撑不住地跌了回去。
“你的病还没好,需要继续打点滴。”
李医生重新拿了新的针头要给他上点滴。
江皋防备地看着他。
“我已经跟刚刚那个人说了,我不需要。”
他说着就要走,却被李医生给摁住了。
江皋好笑,他一个随时都会死的人,需要治什么病?
“你是不是在找人”李医生问。
江皋看向他。
李医生说“那个叫温欢的小姑娘。”
他说着已经拆开了针头的包装。
这一次他去拉江皋的手,面前的人明显没有了那么抗拒。
“你知道她?她在哪?”江皋的语气还透着些许生气,他不喜欢被抛弃,而且他都那么跟她说了,她还敢这么做。
“她暂时来不了,你只要配合好我,等你病好了,她就会来见你。”
李医生正要把针头戳进他的肉里,却被他一把甩开了手。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这么轻易唬人的话也会信?”江皋看着他,眸子里透出来的全是不善,“她是把我丢了吧。说吧,她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医好我?”
李医生没说话。
江皋又跟想起来什么似的,“不对,她哪来的钱给你?”
“——不会是我给她的那个长命锁吧”
江皋笑得越发讽刺了,这女人可真会装啊。
一副不要他的长命锁的模样,假模假式地把长命锁挂在门边。
亏他竟然还有一丝心软。
没想到她竟然换了钱,把他丢在医院就跑了!
“那个坏女人给你说什么了?有没有留什么话?她不会绝情到什么都没有说吧?”
李医生没想过这个男生醒来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态度,他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但一想到昨天温欢为了救他,差点被骗,还宁愿冒着风险去试药的模样,就为这小姑娘感到不值。
甚至,他还有点愤怒。
“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为了救你,没有钱,现在在实验室试药,你知道试药风险有多大吗?你知道医院给她买了多高的保险吗?你知道好些个医生在实验室外面待班吗?甚至还留了一间急诊室给她。你现在这样子,对得起她昨天在这苦苦求我吗?你知道她为了救你差点被骗吗?你有什么资格说她?有什么资格不爱惜你自己的身体?”
李医生在医院出了名的斯文,这一下子的暴跳如雷把整层楼都给震住了。
就连江皋,也有一瞬间的没反应过来。
“你说——”
“她在试药?”
李医生没回。
江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眸里血丝斑斑驳,“她在哪?”
李医生有些被他吓到,刚刚还一脸自暴自弃的人,此时狠厉着一双眸子,牙关紧得那几个字像是咬牙切齿蹦出来的一样,死死地盯着他。
“b区实验楼,402。”
江皋松开他就跑了出去,身子甚至还有些跌跌撞撞。
李医生在后面狂追,“你还要打点滴!前面的,帮我拦住他!”
一时之间,整个医院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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