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荫从庆安殿的汉白玉石阶上走下来时,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
邺阳李氏、宣国夫人、西营中郎将,这些意象在半空中如一方方砖石,堆砌出了美丽的楼阁,就像当下的大明宫,日照西斜,给宫殿披了上金纱,显示出无以复加的华美。
丝丝霞光越过道道飞檐,落在远处的人身上,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身影。
“李荫!”
“子翊?”李荫脱口而出。
他没走?
李荫一路小跑过去,然后在元翊面前几尺之地猛收住脚,打量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
他什么时候长成这么高的?与四年前相比,脸上的稚气几乎已被时间磨尽,面颊和下颌的线条变得更加明朗,利刃般割开了沉沉的夕阳。唯不变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地像夏天的夜晚,注满清澈的湖水和明星,现在还有她的倒影。
李荫总觉得,眼前的人和她在朔北遇到的所有男子都不一样。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就无端地很美好。
好想抱他一下,像抱小白那样。
李荫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做了。因为她看到元翊抬起的手——
他应该也想抱一下的,是吧?
李荫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元翊的腰,但她明显感觉到对方身子僵了一下。
“你......”
“呃......那个......我......”李荫一时语塞。
“你发簪歪了。”
元翊的声音很轻,但就在她耳边,李荫听清楚了。而后她便感觉到,有一双手来到她鬓发间,帮她理正了在狂奔途中松掉的发髻。
哦,原来是因为头发。
李荫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悻悻松开了手,心里有些懊恼,她是不是吓到人家了?
“好歹也披着官服,这样莽撞,是想被御史抓到弹劾一顿?”元翊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怎么?你刚刚御前那副表情,也是怕被弹劾啊?”
“刚才在气头上,不想影响了你。”元翊见李荫还记着刚才的仇,只好先解释道。
“你也会生气?圣人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你跟圣人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跟他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总是一些琐事。”
“哦。”
元翊不说李荫也不好追问,但紧接着,她又听元翊问道;“你着急回去吗?不急的话陪我走走吧?”
“可是圣人说有东西......”
“我已经差人送去姚国公府了——走吧。”
好吧。
“那我跟你说......”
李荫决定暂且抛开那些烦心事,滔滔不绝说书似的讲起了在朔北的各种遭遇。
从针叶林和收松脂的商人,讲到一匹头带白斑的小马驹,又讲到一次他们在暴风雪里迷路几乎杀光了队伍里的马......元翊走在她旁边,认真地听着,时而忍不住笑,时而又蹙起眉。
就这样,李荫跟着元翊从圣人的庆安殿一路走到了后廷的东十六宫。
“很多人觉得朔北是苦寒之地,但山河足够辽阔,人心也足够简单。除了没有小白和你,其他一切都好,每天也少有烦心的事。”
“是吗?”
“是呀,有机会你也该去看看,京都这么小,人都会给憋坏的。”
“那你为什么回京都?”元翊的声音压的很低,似乎在隐藏语气中一种复杂的情绪,“能在朔北好好活着,回来做什么?”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希望我回来吗?”李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去,“而且这是圣人亲自下的旨,我还能抗旨不成?”
“别人或许不行,你完全可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翊抿了下唇,组织了一下语言。“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回京都打算做什么?”
“我要做我父兄没做完的事。”
“不惜放弃朔北的日子?”
“是。”李荫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你有没有想过,圣人为什么调你入内卫,而不是直接让你去西营?”元翊停下脚步,转身对李荫说,“别听他满口都是替你着想,要是他真有意要你接了你兄长的位置,让你在西营当个普通士兵也比在内卫熬资历来得名正言顺。如今朝堂上的局势你应该也知道一些,楚相想要分割兵权,几位老臣各自支持李家旁支,正闹的不可开交呢,圣人此时把你召回来,多半只是想借你当个幌子,先把事情压下去,到时候闹不好两边的火都会烧到你身上来。”
“所以,你因为这个和圣人吵架了。”
“我没和他吵。”
李荫沉默了一小会儿,其实元翊说的她未必不知道,但还是没敢往深了想。因为不管是去西营也好,去内卫也罢,这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就算是个坑,她也得闭着眼睛往里跳。
“子翊,你不会不明白我的,从小我就想和我爹和兄长一样:安民,护国,忠君,死而后已。李家有祖训,凡是族中的男孩都要从军至少五载,所以我去了朔方军,他们该学的该做的,我也都一一去做了。可我终究是女子呀,虽勇猛如宣国夫人,也只是死后追封了将军,如果圣人不给我这个机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开始。所以就算他拿我当挡箭牌,我也认了。”
“你还是不了解圣人,他若是只想利用你,就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那总是事在人为嘛。既然我能在洛潼关待下来,也可以在内卫待下来。他不给我机会,手脚长在我身上,我难道不会自己去找?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会让所有人知道,我就是最好的人选。”李荫说着说着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京城和朔北不一样的。”元翊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但眼中却满是忧虑,李荫这个干劲十足的样子,无来由地让他害怕,“说句不该说的,在这里努力往往不意味着成功,而且繁华处的暗箭远比战场的明枪来得危险。”
“你在担心我?”
“知道了还要问一遍?”
“谢谢你担心我,但是我更想让你支持我。难道我这一辈子留在朔北,或者缩在我二叔府上就绝对安全了吗?说不定哪天又一场雪崩也把我埋了呢?说不定我以后被指婚给了一个傻子......”
李荫的手指紧紧握住了腰间的长剑,“你说的我知道,但不管危不危险,总得试过才有结果,所以我愿意去试一试。我真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真正拥有这柄剑。在百官面前,向圣人,甚至是你起誓。真的,我很想。”
“哒——哒——哒哒——”
京都城的子时已过,打更人的梆子声渐行渐远,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
在皇城的西北方向,一座名为戍星阁的高塔孤独地立着,面对从四面八方而来的黑暗举着手中的灯,似乎是在寻找天边的伙伴。
墨教先师就曾在此仰望星空。
两个世纪前,太祖皇帝挥鞭南下,屠尽了南方部族,大魏的版图终于跨过了洛水来到荒蛮的南地——墨教的起源之地。
当时仍在魏朝廷中担任钦天监的先师,眼看旧国被灭,日夜观测天象,在星轨运行的缝隙里写下了一句诅咒。
更准确地说是谶语。
此语一出,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太祖皇帝对墨教的全面镇压。经过这次沉重打击,墨教永远失去了往日辉煌,甚至一度接近失传。直到近些年又被皇室发现了利用价值,才得以重见天日。
但如今的戍星阁已然成了皇权的附属品,犹如一只被达官贵人豢养的鹞鹰,不能振翅,不能鸣叫。
只有铜铃轻响,低沉如呓语。
戍星阁深处,一炉炭火烧的正旺,一簇簇猩红的火舌舔舐着炉上的龟甲。
从最初地小心试探,到最终疯狂地吞噬,龟甲的温度越来越高,顺着刀刻的疤痕有人读懂了虔诚的讣告,细小的裂纹开始出现,像山川横走的大地,一条条一道道。细微的触手延伸又延伸,涓流汇成长河,峰谷不断生长,一处极深的沟壑出现了,岩浆涌入地面撕裂,龟背扭曲成了一张惊骇的脸,仿佛高处有那并不存在的恶鬼。
当温度积攒到了极点,随着一声清脆,龟甲四分五裂。
塔内的最高一层,有十二座存放卜辞的长塔作为立柱,立柱四周是一片环形的水面,水面又在千盏长明灯的映照下成了流淌的金河。
正中,巨大的天轨仪缓缓地从空中转过,牵动着满屋铜铃,大魏的国师站在天轨仪下,闭目倾听着高高低低的铃声。
“师父,卜辞已成。”
一位年轻弟子颤着手,呈上了刚烧好的龟甲。
符清一看,龟背边缘已经焦黑,碎成两大一小,像刚受过火刑又被判车裂。
“近日城中可有异样?”
年轻人想了一会儿,说道,“弟子刚听人说,将军府的人回来了。”
“不,不是这个,还有别的吗?”符清捻着手中的龟甲,喃喃低语说道。
“嗯.....昨儿是初一,圣人也没上朝......”
符清瞥了他一眼“这不是异样。”
“那就......没了吧。”
符清抒了口气,让弟子先把龟甲存放了起来。他就是因为今日总是心神不安,才卜了这一卦,但这含糊不清的卦象,不仅没能解答他的疑惑反而加重了这种不安。
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弟子退下后,符清开始在池水边踱步,不断地踱步。摇摆不定的烛光,让他有了许多许多影子,每一个都和卜辞塔一样修长。
卦象不明,卜辞无解,究竟是谁阻碍了天人的交流?
难道——
符清猛地收住了脚步。
京中还有其他秘术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