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这倒霉小吏吓地魂飞魄散的,不只是圣人的亲笔印信,更是李荫的身份。
镇国大将军一职没有品阶,地位却在诸王之上,且世代沿袭,到李荫父亲这儿,已经绵延了十二代。
在朔北,人们可能不知道朝廷的官兵长啥样,但绝对知道长城之上的活长城——令朔北蛮族们闻风丧胆的洛潼关铁骑。由于每一位镇国大将军都可以不通过圣人,直接调动这支特殊的骑兵部队,洛潼关铁骑实际上也等同于李家的亲兵。不仅如此,自大魏建国以来,邺阳李氏出了八位皇后,妃嫔无数,以致李家与皇室早已血脉相连,是名副其实的后族。
不同于那些在圣人面前一朝崛起,又昙花一现的新贵;也不是空有头衔,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王侯。
权势与荣耀就像将军府门前的两根阀阅柱,时时提醒着世人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
不过,在李荫看来,那都是过去式了。
自从孝懿仁皇后,也就是她的姑母过世后,元李两家的关系急转直下。李靖对当今圣人彻底失望,发誓一生镇守洛潼关再不踏入京城一步。
猜忌的种子悄然发芽,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迅速长大,朝廷与朔北的关系也逐渐变得微妙起来。但就在这个决定大魏命运的当口,一场雪崩让所有的事情戛然而止......
黄昏下,西市的的暮鼓隆隆敲响。
唬退了守城小吏,李荫也终于进了城,但眼前乱哄哄的景象让她知道,想再找到那支商队是不可能了。
在一下接着一下的鼓声里,主街两侧的小贩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当,准备歇市,一些出门忘了时辰的百姓肩挑头顶地匆匆往家赶,刚进城人只能四处拉人询问临近的客舍邸店。
一辆载满果子的独轮车不知被谁被搁倒了,酸杏李子什么的都骨碌碌滚了一地,有的被踩成了酱,有的被捡起来藏到了衣服里,几个人就当街开始拉扯吵骂。
这样的混乱几乎最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在各个主街发生。
随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夜幕低垂,京都城顿时陷入了一种森然的寂静。
在宵禁前,李荫赶到了她叔父李崇言的姚国公府,之所以不回将军府,是因为那里在她走后早已成了一座空宅了。
天色已晚,高官贵胄麇集的北十六街,也是灯影寥落。
“哒哒哒!哒哒哒!”李荫的敲门声响彻整条大街。
她敲了好一会,才有门房老儿探出头来,问道:“何人夜晚来此?”
“我,李荫。”
“李......”老头颤颤巍巍地把手中灯笼怼到她脸上,尽力瞪大浑浊的眼睛,再次确认道,“你是李荫?”
“嗯......”
“好啊,好啊!你快随我进来......”
老头来到院子里,激动地手舞足蹈,高声呼喊道:
“三娘回来啦!三娘回来啦!”
“三娘回来了?”
原本一片宁静的国公府霎时间热闹起来,丫鬟小厮个个探出头来,众星拱月地将李荫围了起来。
在这些人的簇拥下,李荫好不容易走到后院,就看见一位体态雍容的妇人急急忙忙朝她走来。
“阿荫?你是阿荫?怎么搞成这样啦?”虞夫人拉着李荫的手,瞧着瞧着竟哭出了声,“这么长这么瘦啊,这是在北边受了多少苦......我日日催着你叔父给魏大将军去信,这么还能这样呢?你不是说要明后天才能回来吗?早知道今天就差人去城门外候着了!”
“叔母......我其实挺好的......”李荫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地不知所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瞧我还说这些干什么。”
虞夫人试了试眼泪,抚着李荫的脸颊说道,“既然来了,就安心在这住下吧,就当是自己家里。这以后要嫁人了啊,你叔父和我也会给你备嫁妆的,不会委屈了你。”
感动之余,李荫又有点哭笑不得,怎么就扯到嫁人去了。
“对了,今日你叔父入宫未归,二郎又在西营怕是回不来了,你妹妹汐月倒是在,我已经叫人喊去了。”虞夫人把李荫领进了屋,又吩咐厨房去给她开小灶。
传菜的奴婢前脚刚出门,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就走了进来,先向虞夫人行了礼。
这是叔父的小女儿,她的妹妹李汐月。
女孩儿身着石青色齐胸襦,披着狐皮小袄,新月眉,圆杏眼,肤白纤细,李荫记得她妹妹小时候就长得像只糯米团子,白净又可爱,现在是出落地愈发漂亮了。
李汐月看到李荫笑得很是开心,也就微笑着朝她盈盈一拜。
李荫赶忙伸手去扶她,满心都是以后上街有这样的漂亮妹妹跟,从而完全没注意到,李汐月身后还跟进来一人。
“阿姐!”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扎着双髻,穿着杏粉色衣裳,跑起来像一朵风中的夹竹桃花,哭喊着,三两下落到了李荫怀里。
“我,我快以为......以为你不回来了......”
“小白!”
不得不说,李荫没什么取名的天赋,这个略显随意的名字就是她亲自取的。
这个小丫头曾是府上厨娘捡来的孤儿,由于府上没有和李荫同龄的孩子,小白就被留下做了她的玩伴。一起长大的情分放在那,小白在李荫心里早已是亲姐妹了。
本是姐妹团聚的时刻,但李荫却慌忙推开了怀里的人,因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那抹布似的斗篷。
冬末春初北方的沙暴没日没夜的刮,她这一身衣服能抖出半斤沙子来,而且经过十几天昼夜不停的奔波,她现在身上的怪味肯定跟京城命妇身上的脂粉香一样挥之不去——
但小白才不管这些,一边哭一边又黏黏糊糊地贴上来。
被小白再次紧紧抱住的那一刻,李荫心里的愧疚潮水般来。
四年前她离开时,小白还是个九岁的孩子,除了她一无所有。虽然李荫嘱咐过子翊好生照看她,但也没法事事周全,后来叔父来信说把小白接到了姚国公府,她才稍稍宽心了些。
李荫轻轻拍了拍小白的肩,向她承诺道“以后,我不会不辞而别了。”
第二天,李荫是被虞夫人从柔软的床上拽起来的,半梦半醒之间被几个丫鬟安戴好了衣裳,一路推出房间。
在外边院子里,她仿佛看见了一个黑衣高帽的无常鬼,手里拿着生死簿,高高在上地站着。
哪个瘟神鬼啊?
一大清早的,不知道她两天没合过眼了吗!
“扑通。”
“扑通。”
“扑通。”
院子里的人纷纷下跪,没等李荫反应过来,她自己也被虞夫人一把摁在了地上。
“咳咳......”只听那“黑无常”清了清嗓,开始高声读起来;“上谕——邺阳李氏镇国将军府长女李荫,天策十三年入洛潼关七营,军帅戎将,忠勇仁孝,实为国家之干城也。上感尔护边有功,兹特授职京畿内卫右都尉,钦此。”
李荫接过圣旨,叩首谢恩,困意荡然无存。
内卫都尉,从六品。
虽说她初入官场能得此高位已是天大的恩典,但李荫内心深处仍有一丝失落。
确实,对于大多数资质平平,又无人依附的寒门士子来说,能做到六七品的中级官员,已是人生的终极追求。六部底下的办事衙门里,不少人都是当年进士出身。但兢兢业业几十年,青丝熬成白发,才爬到了六品七品的位置。
可以说李荫的起点,已经是绝大多数为官者的终点。
但是,为什么会是内卫啊?这不远万里地调她回京,是让她来京都城捉贼来了?
李荫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解归不解,领完旨,照例还是要入宫谢恩的。
虽然她不怎么想见圣人,但看着这熟悉的宫墙,心中还是按捺不住激动。
朱墙灰瓦,殿宇巍峨,大明宫风韵不减。
李荫没好好走几步,就开始小跑起来,看到低头避让的宫女们就放慢步伐一一问好;有时又突然停下,要上手摸一摸那掉漆的红墙。
就这样走一段,跑一段。青绿色官服在长长的甬道里翻飞,直到那几个跟着她的内侍气喘吁吁地提点她勿要失了官仪,李荫这才肯收敛着好好走路。
圣人今日没有朝议,李荫一路被带去了御居庆安殿。可没等靠近,守门老太监见到他们,就狠狠剜了一眼那几个小宦官,然后转过脸来,笑呵呵地对李荫说“圣人正忙着,还请李都尉到一旁偏殿候一会儿吧。”
是吗?可这殿里怎么都没声儿?
李荫有点疑惑,当她要离开的时候,殿内传来了声响。
“李荫来了?让她进来吧。”
既然圣人发了话,老太监也不好再拦着。但李荫一入殿内,就感觉到沉默之下,四周空气都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在圣人对面,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别说看背影了,就算化成灰她也认得!
“见过圣人......见过......”李荫犹豫了片刻,唇齿挣扎着,摆放出一个奇怪的角度,终于吐出了那一个她生下来就没用过的词。
“太子殿下。”她努力想把扬起的嘴角按下去,但是没成功,“这么巧......”
李荫刚想趁此机会寒暄几句,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但元翊却只淡淡点了下头,然后就向拱手圣人告退了。
当他的翩跹衣袂与她擦肩而过,李荫愣住了。
“随他去!谁稀罕搭理他?”看着元翊离开后,元谡轻哼一声,而后对李荫说,“还站着干什么,来了就坐啊,不用拘谨。”
李荫看了看旁边的坐榻,道了谢但并没有要坐的意思。
“个子长高不少,人怎么倒生疏了?”
“回圣人,以前年纪小不懂事,圣人不怪罪是圣人宽厚。”李荫答道。
“什么宽厚不宽厚的,客套话就少说了吧。”元谡看着有些沮丧,转手从案上拿起一碟果子送到李荫跟前,“南方刚上贡的荔枝,是个稀罕玩意儿,尝尝?”
看着这几个红绿相间长相怪异的果子,李荫忍住了伸手的冲动,说道,“谢过圣人,南地的果子金贵您还是自己享用吧,我就不吃了。”
“你也不吃他也不吃,你们这是串通好来气朕的是吧?”元谡忿忿地摔了袖子,一屁股坐在了身后半级台阶上,冲李荫说道,“坐下!”
李荫只好坐下。
“是,朕是对不住你爹,若是当年朕肯向他低个头认个错,他也不至于死守在洛潼关不肯回来。你和他性子都一个样,向来恩怨分明的,朕愧对他,所以总想从你身上弥补一些......”
“圣人不必这么说。”李荫忍不住打断道,“我父兄在朔北巡关时遇难也算是为国尽忠了,这是我们李家人的命。要说愧对,您确实是愧对我姑母,清明中元的日子,记得让人多上她陵前拜拜吧。”
“你啊,你啊......和你爹爹实在是像,连这说话的口气也如出一辙。”元谡笑了笑,目光在李荫身上到处打量着,最后落到了李荫腰间佩剑上,“啊,这剑是......”
“献霜。”李荫心里咯噔一下,“也是我阿爷留下来的。”
“你带倒也合适。”
元谡站起身,在她的注视下,将献霜抽离了剑鞘。
凛冽的寒光一闪而过,李荫腾地站了起来。
他们都清楚,这是历代镇国大将军,邺阳李氏家主的剑。
也是唯一能携带入宫的兵器。
“我知道,我......我还配不上它。”李荫盯着剑身中自己的倒影轻声说道。
“哎,倒也未必啊......”元谡深深叹了口气,“自你兄长走后,李家嫡系只剩你两位叔父,崇骁虽然从小长在朔北,但自打眼睛坏了之后就一直黑山养病,怕是他今后也不能上场杀敌了。你们也应该见过面了吧;至于你那堂兄,虽从小混迹军伍,但朕不说你也知道,成日游手好闲的,就是一草包枕头;李家旁支里到有几个不错的后生,你都认识,但毕竟不是朕看着长大的......”
元谡将李荫摁回到榻上,将献霜还予了她。
“朕不是不想给你机会,但如今封你做了一个小小的内卫都尉,就有人百般阻挠,至于西营中郎将的位置——哎,贸然把你弄进西营只会适得其反......”
西营卫戍营中郎将,听到这个词,李荫的心跳陡然加快。
那是历代邺阳李氏的少主的位置,与镇国大将军一样,独一无二,无可替代。
这也是她听旨时失落的来源。
“我明白,我毕竟是女子。”
“这不是最要紧的......”元谡拍着李荫的肩膀,悠悠说道,“当年宣国夫人也是女流,与老将军一起追随太祖南下征战,战功赫赫,最后不也封了上将军?但现在不比以往了,都是太平日子,想在朔北立功是难,但不是不行。你才几岁啊,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就在京城里好好当着差,给那帮老顽固一点接受的时间,等他们服气了,事情也就有商量的余地了......”
李荫垂着眼,不置可否。
“哦还有,你好不容易从朔北回来,又新得了官职,朕这个做长辈的也得贺一贺。前些日子啊南诏送来了些丝绢、珊瑚、东珠什么的,宫里要留用剩下东西也不多了,不够大片儿赏赐给中书尚书,朕找人挑了些品相好的,已经给你装车上了,走的时候记得带回去。”元谡在她边上絮絮叨叨说着。
“谢圣人,可是这些......我也用不太上......”
“那就当是朕赐给姚国公府的吧,你不是就住在你二叔府上吗?一点没什么特别的小玩意儿,留着吧,总有用得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