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祁光的面前经过。
他勉强抬起头,看到浮动在空气之中掠过自己头顶的黑色风衣,像是一抹捕捉不到的云隙。
捂着自己的伤口,祁光咳嗽了一声,声音轻得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下一秒钟就要死了:“你再来晚一点,我大概真的就要挂了。”
白令站在他的旁边,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坐下来、也不管旁边地上的泥泞,转而把目光放在祁光的脚上。
或许是看出了白令的意思,祁光也瞅着自己的脚:“槲寄生也压不住她,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用的槲寄生效果不够好。”
在北欧神话之中,槲寄生是杀死巴德尔的东西。
尽管经过扭曲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因为异种都是从人类的意志、思维和传说里创造而出,所以她们也同样会被过往的经历所束缚——例如说“血腥玛丽”总是要被人召唤,罪面一以贯之地收集恐惧。同样,在北欧神话里的光明神巴德尔,也沿袭了“槲寄生对她有害”这样的设定。
得益于这种设定,祁光才能够如此轻松有效地制止巴德尔。
不过这种手段很明显不是万能的。
手按在自己的小腿上,祁光有些无奈地说道:“随着使用次数过多,巴德尔对槲寄生的恐惧也越来越浅了。这就好像是一个害怕虫子的人,如果总是被人拿着虫子吓来吓去、多少会有些抗性。”
“我现在已经隐隐感觉压制不住这个家伙了,”祁光说道,“虽然说这一次是因为那些古怪的粉尘,但是我也很明显可以感觉到巴德尔那躁动的野心——或许她比起我想象中的还要疯狂。”
很明显,自己现在已经不能再像是曾经那样轻松而简单地将这个神祇镇压住了。
原本祁光就估算自己的寿命大概只有几年,然而随着最近这段时间的观察,他觉得这个数字或许还要砍一半。
而白令则是默然不语。
或者说哪怕是他现在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不管是安慰还是承诺,这种对于现在的祁光而言很明显都毫无意义。如果因为畏惧死亡,那么祁光早就在当初封印巴德尔的时候承受不住这个疯狂神祇的折磨,横死当场了。
能够活到现在,足可见他求生意志的顽强。
事实上祁光也不需要安慰,告诉白令这些与其说是在寻求怜悯和同情,倒不如说是在缓解场面的尴尬。
毕竟自己拼了老命都没能解决的家伙,看起来三两下就被白令给干掉了,总让他觉得多少有些不对劲……
总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成了一个废物。
叹了一口气,祁光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红蜘蛛:“然后呢?那个家伙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顺着祁光的视线看过去,白令的目光也落在红蜘蛛的身上。
此时此刻这个金发的女人已经失却了原先的妩媚和明艳,反而像是一滩脓水一样,缓慢坍塌、流淌到地面里,渗透进肮脏的泥泞之中。、
仅仅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原先还不可一世的怪物就这么变成一滩奇怪的液体,顺着沙土的缝隙流进地里。
收回视线,白令摇摇头:“没有办法。”
“红蜘蛛是不会死的,”他说道,“没有人能杀了他,哪怕是破坏了他所有的核心,他也终将会借助其他的核心再度复活。原因不清楚,但是只有一点是确定的——红蜘蛛的诞生绝非偶然,而是顺理成章的必然。”
这是过去在日记本上就记载过的东西。
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因为绝望和痛苦而企图向这个世界燃起复仇火焰的人,那么红蜘蛛就会从这些人凝质的恶意之中诞生,以新的核心成就自己的形体。
没有人知道原因,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会死一样,除了他的核心所对应的身份之外、红蜘蛛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谜。
倒不如说这才正常。
作为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成就“起源”的异种,如果能够提前扼杀,岂不是太小看对方了?
在意识之海里,白令尝试了许多种办法。无论是虐杀还是分割,最后红蜘蛛都能够带着微弱的能量反应离开这片地区。
白令甚至怀疑,除非人类动用特殊武器、不然红蜘蛛恐怕跟“永生”真的没什么区别。
不过,这个永生之后的红蜘蛛,到底还是不是之前的他、就不太好说了。
与白令不一样,原世界的自己和白令就相当于是同位体,两者的灵魂都相同,生活轨迹和性格观念都极为相似,看成不同平行世界的自己也无可厚非。
然而红蜘蛛那可是由不同核心组合而成的怪物。
每一个核心都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甚至性格可能完全相反,在这样的情况下,因为不同核心而诞生的红蜘蛛性格可能跟过去四个核心诞生而出的他自己都不一样。
不过作为一个怪物,恐怕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但是他不在意,白令却不能不上心。
伸出手,白令看着自己手指迅速消退、灰白的指节,轻声说道:“我在他的一个核心里留下了烙印,并且封锁了这个烙印被发现的可能性。得益于你们催眠了红蜘蛛的另一个核心,目前为止能够记得这个烙印的、恐怕只有被刻下印记的人本身。”
“我相信等到未来红蜘蛛由新的核心诞生而出的时候,他绝对会为那个烙印而感到惊喜的。”
看了一眼白令,祁光耸耸肩:“随你咯,反正我现在跟废了也没什么区别,就算想做什么都得看你。”
按着自己的胳膊、祁光轻轻一压,就把胳膊变回了原来的角度:“老实说那个家伙如果真的是你跟我说的被镇压在‘影狱’里的怪物,那么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如果你能做些什么手脚那倒还挺好。”
“看起来回去之后有必要去找一下国内的那些老家伙了,”祁光撇了撇嘴,“像是什么静安寺、凌华门,哦对了,还有密祈人。”
他在那儿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一个接一个名词从他的嘴里蹦出来。
这些名词白令都清楚,是此前祁光在打算创建一个名为“特殊人才联合工会”这个组织框架的时候,点出来的国内组织和结社。
“特殊人才联合工会”是国内马上打算兴建的一个专门招募猎人——即猎杀异种之人的工会,由官方主导,筛选出十个结社作为试点对象。
而“明昼”和安见修的“晨风朝暮技术有限公司”都在这十个结社之中。
挠了挠自己的头发,祁光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工会的构建需要尽快提上日程。”
“现在连这样的怪物都出来了,未来恐怕只会越来越糟。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大力推广宣传还是很有必要的。虽然说作为官方我们有义务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但是人力有穷极,让普通民众多一个渠道、多获得一分信息,还是很有必要的……”
“等回去之后我就去好好催一下上面的人,”祁光忧心忡忡地说道,“现在的形势真是越来越乱了,有内奸也就算了,还出来了这么多以前的老东西……啧,有必要多琢磨琢磨……”
就在这个时候。
白令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
此时此刻天色昏暗,与此前没有什么差别。但是白令的目光却像是穿破了这层叠的雾霭,看到了遥远的彼端。
沉吟了一声,白令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同时走到安见修的“尸体”旁边。
他轻轻打了一个响指,灰色的雾气从四面八方弥散而来,围绕聚拢在安见修的身体旁、直接将他的尸体从地上拽了起来。
雾气的锁链缠绕着他的身体,将安见修捆绑成一个粽子、长长的头发垂落在他的脸前,因为汗水和血液粘连在一起,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
白令瞥了他一眼,发现原本被红蜘蛛挖开的心脏旁边肌肉正在缓缓蠕动,彷佛蛆虫一般聚拢成鲜活的组织。
“影中恶鬼”的生命力实在是惊人。
白令记得很清楚,未来的安见修可是以那堪称离谱的生命力而着称的。
在未来有很多人恨他入骨,也有不少人嫉妒着他的一切,更有不少人觊觎着安见修本人……
毕竟他那套打造精英猎人人设作为偶像的手段实在是太好吸金了,哪怕在未来、也能够收获许多财富。
要知道安见修获得的可不是金钱能够比拟的,比起这些,未来的猎人们梦寐以求的原料、武器和人脉,这些安见修都有,而且还有很多。甚至于他还有了最关键的东西——人心。
他的“朝暮”实在是赶上了好时候,等到后期秩序瓦解、人类逐渐陷入灰白的绝望以后,安见修亲手打造的不少明星猎人竟然还真的成为了不少人的精神支柱,让不少人为了那些猎人的一举一动而痴狂成瘾、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
这是比单纯的“追星”和“喜好”更加癫狂的情感,是将其视作自己生存唯一的逃避心理。生活在和平时代的人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在异种肆虐的未来,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只不过有些人因为实力选择了安见修的偶像,有些人因为性格选择了疯狂屠杀怪物,仅此而已。
也没什么优劣之分,毕竟大部分的错误根本、其实都在于那些恶劣至极的怪物。
看着心脏的缺口都被修补好,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的安见修,白令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朝着旁边的方向瞥了一眼。
此时此刻在安见修的身边,那个总是缠着他的影子正紧紧盯着白令,眼神极为扭曲。
白令可以从它的视线之中看到深沉的恶意和仇恨,除此之外,他还能够猜出来,眼下这团影子必然还带着对自己的恐惧与忌惮。
轻轻带上红色的围巾,白令平静地说道:“收起你的敌意吧,我暂时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是怪物不假,但是你的身上也被套了沉重的枷锁。只要这个枷锁还在一天,那么你就是无害的鸟雀。对于你这样的存在,我暂时毫无想法。”
听到白令的声音,影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不过很快,它又紧张起来。
因为它听到白令说的是“暂时”。
影意识到,如果自己出现了什么异常的情况,那么白令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给解决掉。
它并不清楚白令到底能不能彻底抹杀自己,但是它不敢赌。
因为它很清楚地知道红蜘蛛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怪物,而这样的怪物又是如何被白令解决的。
作为异种,没有人比同类更加了解同类。
在被红蜘蛛撕扯了数次之后,影深刻地体会到了那个家伙的强大。并非是出于力量,而是某种更加……特殊的东西。
就好像是蒙昧的人类站在苍老古朽的尤克特拉希尔之前一样,越是靠近、越是能够感觉到那扎根在世界之中的恶质与阴暗。
所以它才会对白令表现得如此警惕。
沉默了片刻,影看了一眼安见修,确定他现在还在昏迷之后、才轻声说道:“我知道人类是要消灭怪物的,毕竟所有的异种从诞生开始都是扭曲而阴暗的。吞噬人类,虐杀他人就像是天性一样,除了少数扭曲根源不同的家伙,绝大部分都是人类的敌人。”
“但是从个体的角度考虑,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放过我,”它抬头看着白令,“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
“一旦有了意识之后就不会再有人想要陷入永恒的长眠,死亡令人畏惧的不是冰冷和疼痛,而是失去意识。你能理解吗?就像是睡觉一样,一旦谁去、就再也没有人能够苏醒过来,彷佛跟这个世界断了线,成为没有联系的气球。”
面对影的话语,白令不为所动。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在白令澹漠的视线里,影下意识地咬咬牙。
“我知道,你想要消灭这个世界所有的怪物,但是你不清楚、这个世界上的异种是消灭不掉的,”影快速地说道,“因为异种的诞生并不在这个世界,而在某个特殊的地方。”
“那个地方叫做‘天渊’,我不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地方非常的古怪和……特殊。”
影的声音很低:“我是被青光制造出来的,利用‘雅努斯的粘液’。在神话之中,雅努斯是门神,是负责守护大门的双面神祇。因为诞生自‘门神’的特殊性,所以我从醒过来以后,就得到了来自‘门’的知识。”
“在现实的‘门’之后,是一片异质的世界,”影说道,“在那里规则是具现化的,从规则之中扭曲出来的怪物掌握着它们自身的规则。‘光’的怪物统括了世间一切的光线,‘风’则收拢了天渊内的所有息风。”
“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怪异地界,毕竟规则在其中没有任何意义。行走在那里的人类连一瞬间都活不下去,因为‘生存’所需要的规则根本不存在。”
影一边说着,一边偷看白令的反应。
然而让它有些失望的是,哪怕它说了这么多,白令仍旧毫无异样。
这让影的心中越发忐忑起来。
这就是跟“先知”谈条件的麻烦之处。
一方面,你永远都不知道你了解的那些信息是不是“先知”已经提前用眼睛看到过的过时消息;另一方面,你更不可能知道“先知”是否已经提前透过你,了解到了未来那些会从你口中述说出来的隐秘。
想要跟先知谈条件,唯一能够祈祷的就只有对方的心情现在是不是还不错。如果心情不错,或许能够把自己说出来的事情当回事。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影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在我蒙昧的知识之中,天渊似乎就已经存在很久了。规则和规则的怪物彼此之间互不相容,尽管从规则之中诞生、但是它们并不能够代表规则本身,而更像是……窃取了权柄的窃贼。”
它说道:“不过,在我诞生的起源、雅努斯的记忆里,我似乎曾经了解过——‘时间’的规则并不存在于天渊里。”
“那里没有时间的流动,就像是一片静滞一般,”影说道,“彷佛隔绝人世的孤岛,一切的一切都冰封在永恒一瞬……”
听着它的话语。
白令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