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念起,惟恐觉迟。
当梦想实现,当一切唾手可得,有些人会开始猖狂,而有些人明白,那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台阶而已。
喧嚣之后,归于寂静。
凌瑾晞差看着自己收到的礼物,各色珍品,各种法器,稀有材料,罕见异兽。
开心吗?当然是开心的,怎么可能不开心?
那是他从小的目标和梦想,是他实现自己计划的第一步,他怎么可能不开心?
只是那样的开心之后,竟然会觉得怅然。
人这一生得有多少的得到和失去,才能醒悟什么对自己最重要。
对于别人来说,这或许是个问题,但是对于凌瑾晞而言,这从来不是问题。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该如何做,才能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目标和计划,他的一切都围绕着他的目标和梦想。
山神之子的身份,是他必然要斩断的枷锁。
明明出身世族,却落入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就像一头狼,硬生生被逼着当一只羊。
作为世族,凌瑾晞知道氏族该过怎样的生活,会有怎样的轨迹。
只要不犯下大错,本来他应该可以做任何事,成为西洲的魁首,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步。
然而,他是山神之子,这一切便难如登天。
作为一个贵族出身的修者,数百年上千年的寿命对他来说不过稀松平常,然而,作为山神之子,从他有意识开始,他的生命每一天都在倒计时。
家里所有的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同情,外面所有的人,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物品。
他本该拥有一切,那些本来就是属于他的东西,却被那位山神给剥夺了。
要么死去,要么成为山神之子,晚一点点死去。
可是他不甘心啊!
为什么一定要是他?
凌瑾晞不甘心就这样死掉。
他可以吃一辈子的苦,只为了那一口的甜。
别人都以为,成为西洲魁首,就是凌瑾晞这一生所谓的甜,可是成为西周魁首,不过是他所有计划中的第一步。
他要活下去,作为至强者,他的求生欲也是最强的。
什么?西洲魁首不配叫做至强者?
那么等他成为天下兵主,那时候的他应该就是这个世间的至强者了。
他会找到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也会找到解脱那个讨厌的身份的办法。
他不会死,也不想死,更不能让自己无声无息的去死。
没有杀死所有跟他同辈的山神之子,他才能活下来,可是即使那样,他也只是作为神器的容器,才能得以存活。
他不甘心。
他怎么可能甘心?
他追求剑道的至高境界,为的就是杀死所有的同类,获得那唯一一个活下去的资格。
可是即使那么努力,只要万仞山还在,他就还是那个奴隶,神的奴隶也是奴隶。
和他同为贵族出身的人,唯有他被安上了这样的身份。
不公平,可是不公平又能怎么办?
就像有的人生下来就四肢健,而有的人生下来就缺胳膊少腿。
与其去埋怨这个世界不公平,还不如竭尽力活好自己,慢慢等待,为自己逆天改命的机会。
感情,对于凌瑾晞来说是锦上添花。
他知道那些真正与他相配的女子,对他所有的仰望和爱慕,都会因为山神之子的身份而毁灭。
是啊,作为世族,怎么可能会爱上一头羊,一头牛?
那不过是她们的食材和工具而已。
谁不想要万仞山的神器呢?
万仞山的神诺不死不休,既可以为她们解脱痛苦,又能够给她们带来荣耀,等山神之子死了,等山神之子死了,她们的人生也不过刚刚开始,她们还可以有很多的选择,不过是几十年的光阴而已,对修者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为什么凌瑾晞会知道这些?
因为他看了太多太多的遗愿。
那些一个个被吞噬后,什么都没有留下的山神之子,真的会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吗?
他们将自己的怨自己的念,化为了一池污水,被万仞山视为禁地。
而凌瑾晞,就曾经,亲自踏入其中。
他其实很好奇,他其实很大胆,万仞山教授的所有知识,所有修行,似乎都与他格格不入,为什么要感激神?
虽然神赐予了他们多余的30年寿命,可是他们也将这30年寿命完献给了神,为什么要觉得亏欠?
为什么要觉得为神而死是一种荣耀,如果他们只是神的工具,那么连一把菜刀都可以割伤主人,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点想反抗的吗?
万仞山的人都觉得,山神之子是一个非常尊贵的身份,他们以此为荣,他们以此为戒。
可是生来就是真正的贵族,凌瑾晞很清楚别人对于山神之子的看法,不过是一群,脆弱,但是有用的浮游,在他们短暂的生命里,给予他们短暂的欺骗,得到他们身上尽可能多的利益。
所谓的贵族,还会觉得那些人对山神之子的仁慈。
在你如此短暂的人生中,我给你所谓的爱和包容,我多伟大呀。
那些贵族之女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他的人生,只有我了他短暂的人生,只能容得下与我的短暂相逢,我怎么能在他死之前抛弃他呢?
多么深刻的爱,都会被时间消弭。
拥有了山神之子的神诺,加上家族大把的资源,那些人可以轻易的拥有上千年的生命,短短十余年,又算得了什么?
为了得到这样的机遇,多少男子甚至不顾身份,寻找山神之子,只要能得到神诺,在时限之前,山神之子不会死,他们可以做任何事。
即使山神之子死了,神诺也会给他们各种力量。
十四岁的凌瑾晞打败了所有对手,成为他那一辈,第一个离开万仞山的人。
所以他在离开之前,踏入了那,一池污浊,看见了所谓的真相。
那些爱慕一个女子的,或许还有个后果,就像左未央一样,他的爷爷就是一个山神之子,可是他的奶奶一直为他爷爷等在那里,即使神力衰退,后代的血脉慢慢崩溃,左奶奶还是守着左家。
那已经是童话了。
太多的山神之子,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有人记得他们,也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他们,他们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所有的服从换不来半点善果。
甚至有人将他们的子嗣作为炼丹的材料,为了其中蕴含的一点点神力,以此来延年益寿。
生命啊!
许多人都贪图生命的长短。
他们希望自己的寿命越长越好。
黑暗中,猛兽抬起了头。
所以,所有人都贪图的东西,为什么凌瑾晞不可以?
明明这一切都是他本该拥有的!
笑着拿起那个鬼工球,那才是世族间该赠送的礼物。
心口微微一凉,凌瑾晞神色剧变,一团小小的火焰,顺着手指,流入鬼工球中。
凌瑾晞不知道他的体内还有浮灵枯骨火!
是啊,他忘了与季微凉有
关的一切,也忘了自己曾经夜闯别人的闺房,拿起了那一支发簪。
他不爱任何人,也不准备爱任何人。
他甚至不能保证自己活下去,他凭什么爱任何人?
凌瑾晞并不想自己所爱的人,像左未央的奶奶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孤独磋磨。
幸福,那不是所有人都该追求的吗?
为什么他就不可以呢?
凌瑾晞也想好好的拥有幸福,他会好好疼惜自己爱的人,所以在他拥有那样的资格之前,他不想耽误任何人,更不想耽误自己改变命运的机会。
血红色的眼眸,疲惫中带着清醒。
他是凌瑾晞,是西洲的希望,是灭万仞山最主要的核心。
龙琴,蔺奚,这两个人都曾经把他当成奴隶。
可是最终这两个人都成了他的奴隶。
想要活下去吗?
那就要付出代价。
就像凌瑾晞为了活下去付出代价,成为神的奴隶一样。
凌瑾晞睡了。
冰蓝色入侵。
龙琴站在这边,蔺奚茫然地站在那边。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实现了。」西洲大部分世族都已经效忠,凌瑾晞不需要杀太多西洲世族就能成为西洲魁首。
「你们可以选择继续跟随我,还是永远的离开。」凌瑾晞并不在意这些人,东洲和越州的世族,固然会对他有一些影响,但是这两个人,并不能影响他计划的主体。
龙琴是越龙渊的继承人,但是凌瑾晞也是西洲凌家的人。
蔺奚,是东洲蔺家的继承人之一,但是蔺家也不过如此。
龙琴很平静,盘膝而坐,就像入定。
蔺奚挺直脊背,无所畏惧,「那就要看你能给出我们什么样的条件了。」
「你想要什么?」凌瑾晞冷眼,西洲的一切,他都不在乎,只要能达成他的目标,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我要季微凉。」
吃惊的人是龙琴,按理说,这些人,关于季微凉的所有记忆都应该被洗去,这是规则,这是神的力量,神力就在凤凰楼溢出,区区蔺奚,怎么可能对抗神力?
「季微凉是谁?不过没关系,只要能找到他,我给你这样的机会。」凌瑾晞,并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季微凉是什么人,他可以给蔺奚任何东西,只要他能打成自己的目标——成为天下兵主,掌控自己的人生。
龙琴震惊中染上了失望和厌恶。.
季微凉说过,她这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只有凌瑾晞。
可是啊,可是,凌瑾晞终究没有选择她。
「我想离开了。」龙琴垂着头,眼藏眼眸中的疲惫与伤感,生生世世的纠缠,死死生生的爱恋,终究什么都没有。
季微凉,就像一个笑话,被命运愚弄着,她不得不爱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不可能会爱她。
时至今日,她死了,那个男人却那么开心,那么骄傲。
甚至感觉不到她已经死掉了,感觉不到,她已经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对啊,凌瑾晞是山神之子,没有低贱的人,怎么配得上越州的魁首?
对啊,凌瑾晞不只是山神之子,他还是西洲贵族,可是西洲的贵族,难道就比越州的第一天才尊贵吗?
在龙琴的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人比季微凉更好,更强大,更聪明,更善良。
季微凉是他们的信仰,如果没有季微凉的带领,越州早已,覆灭在赤虹界的阴谋中。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可以忘记季微凉的功绩,很多人也都会忘记季微凉的功绩,
唯有越龙渊永远都不会忘记她。
她是风沙,是断崖,是一直哀叹着怜悯所有越州生灵的血肉……甚至,她献出了自己的血肉。
对于龙琴来说,季微凉早就死了,死在14年前的赤虹界大战,她以一己之力重铸了越州天网,改写了所有修者的命运。
她创立了未央学宫,她让越州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线中。
季微凉,是越州的骄傲。
季微凉,可以死,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抹杀她的存在。
因为她已经成为了越州的一部分,她与越州休戚相关。
龙琴想起当年在万福云船。
明明一切都如往昔,偏偏早已物是人非。
那时候的季微凉还在,那时候的季微凉,迷惑地看着凌瑾晞。
其实龙琴早就看出来了,季微凉喜欢这个白净纤细的少年,她喜欢谁从来都是无从掩饰的。
或许所谓的穿越,让季微凉手足无措,她其实早已迷乱。
季微凉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世界胡乱打转。
她不愿顺从,却不知道该如何摆脱剧情,哪怕诈死,她也终究回到了大家的眼中。
因为那是她的责任,即使她要和她讨厌的蔺奚订婚,哪怕她真的被赤虹界炼制成丹药,这就是她的责任,作为越州的魁首,不论龙琴心中有多少的不舍与不甘,他都要成她。
或许龙琴可以杀了蔺奚?
只要季微凉开口杀了,也就杀了。
但是在季微凉的口中,还有另一部分,当时龙琴还不理解的东西——作为男主,蔺奚怎么可能被杀死。
「这该死的世界,这该死的穿越。」季微凉扑进凌瑾晞的怀里,颓然又安然。
龙琴的心随着她的选择悲悯。
是的,季微凉总是爱喝酒,可是那日,待到酒醒,已是日暮,夕照红透,晒着季微凉苍白的手腕,照着她睡去的倦容。
龙琴透过天眼,看着一切。
凌瑾晞就在门外,这里是虞城的院落,他们在这万福云船上,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凌瑾晞在练剑,他的剑割破了风,顺着心意,感知自己的内心。
季微凉这样的人就像一个深渊,而他并不想逃避。
突的,另一把剑插了进来。
剑光如碎银,叮叮脆响中,是酣畅淋漓。
凌瑾晞的剑名为霜月,左未央的剑名曰流槐。
霜月羞怯而磅然,就像初出茅庐的雄鹰,羽翼未丰,却难掩傲然。
流槐风流而哀伤,就像醉舞江湖的孤鸟,华丽优雅,却满是心凉。
霜月好胜,即使它看上去那么秀雅精致,它却是最好胜的剑,它讨厌失败,对它来说,输了比死了还难受,但是为了赢,它必须在失败中一次次蜕变。
流槐渐渐落入下风,突的,流槐剑风一转,「破剑式!」
霜月再败。
左未央的剑风停在凌瑾晞的颈边,凌瑾晞的剑刃划破左未央的腰间。
「好厉害的剑法。」凌瑾晞目光灿灿,笑着称赞那华丽精妙的剑法。
「季微凉搞出来的。」左未央收剑,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
「但是你用的很好。」凌瑾晞依旧佩服左未央。
「她说我适合独孤九剑,什么狗屁的独孤九剑,麻烦得要死,她还非要逼着我学。」左未央摇摇头,关于城主令,他是气愤的,但是也就那么一会儿,他本来就不是沉迷权势的人,交出城主令,他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确实很适合你,剑意潇洒,却不失气魄,非常精致
的剑法。」
「那你呢?你的剑法她指点过么?」左未央真心地笑了,「看上去没有,你的剑法她看不上。」
「嗯,她从来没有说过我的剑法如何。」凌瑾晞腼腆的笑。
「她说剑如琴曲,通心意,君子之用,自娱足矣,打架还是得刀枪。」
「哈哈哈,倒是她的作风。」
两个人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坐,左未央便开始与凌瑾晞说虞城。
「你放心,我会帮你接管虞城。」左未央第一句话就吓到了凌瑾晞。
「我,我难当重任,城主令在此,左城主还是不要为难我了。」凌瑾晞手足无措,挥舞着双手拒绝。
上一刻是持剑飒踏的少年修者,此刻却只是一个温柔活泼的大孩子。
「你大概不知道,我和季微凉一辈子就没有合得来过,从小打到大,所以你接下虞城,绝对是帮了我大忙了。」左未央很认真,他是真不想帮季微凉收拾烂摊子了。
「季微凉啊,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让你们理解,她其实很在乎你们,也很在乎普通人,她接受不了不公。」凌瑾晞掏出一个饭团递给左未央,「你也别怪她,她,只是想的和别人不一样。」
「你那么小为什么可以容忍她,要知道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天天和她打架。」左未央接过饭团,咬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我不小了,我同辈的人都生孩子了。」凌瑾晞争辩。
「那也想打她,她啊,从小就古怪,性格也不讨喜,长得也不漂亮,脾气还大,我们都觉得她嫁不出去,幸好她是真的聪明,修行天赋非常好,二十四就突破了金丹。」
「二十四?!」凌瑾晞瞪大了眼。
「嗯,她没有告诉别人而已,没有多少灵丹妙药,靠自己厉害,她那段时间其实很不好,赤虹界一次次去季家要人,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到处躲着跑。」
左未央笑得前俯后仰,「赤虹界而已,也不知道她在躲什么,去了赤虹界对她有益无害,她却非常讨厌赤虹界。」
凌瑾晞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不过她和你在一起也不错,你也别去什么西洲了,在越州你一样可以当魁首,可以做城主。」
凌瑾晞笑而不语。
「怎么?你一定要去西洲么?」左未央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非要去西洲,「难不成你生父在西洲,你要去找自己的家族?」
凌瑾晞看向别处,依旧笑着不说话。
左未央看得出凌瑾晞的排斥,却自顾自说道,「你别被季微凉骗了,她这个世上最挑剔的人,却摆出一副从不挑剔的模样,她是最霸道的人,却总是装成善解人意的样子,她爱所有美好的东西,却不屑于讨好任何人,她如果不是季微凉,我早骂她了。」
「既然她在你们眼中如此幼稚,那你们为什么让她当虞城城主?」凌瑾晞笑问。
「你大概不知道吧,她可以毁掉一切。」左未央闭上眼,「关于季微凉这个人,大概就像她的刀,妖刀凉微,可以劈开这个世上的一切,冰封万物,而妖刀本身,从来不沾一滴血。」
凌瑾晞看向一棵树,季微凉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正坐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已然落山的太阳。
顺着凌瑾晞的目光左未央这才发现季微凉。
「你个疯婆子,干嘛躲那里吓人?」左未央惊呼。
「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季微凉跳下大树,一把勾住左未央的脖子,「祸害了我,还想来祸害别人?先把你自己活明白再说吧。」
彼时,他们都以为那些话是对他们说的,唯有龙琴知道,季微凉一直看着他。
也就是那一次,龙琴告诉了季微凉左未央的身世。
「不要相信万仞山的任何人,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们又能承诺什么呢?」龙琴劝说着季微凉,人都会有为情所困的时候,若干年后回首往昔,几分喜乐,唯有自知。
别人或许还有任性的自由,但是季微凉没有,她的责任太重大了。
「不要小看我好不好?我呢?并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天真。」季微凉笑的很假,直到她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