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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府吴县徐家。
蔡妙真和女儿徐璧君正在堂屋做针线,外边一阵嘈杂。
仆人高喊:“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门开了,徐有贞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仆人为他提着行李。
蔡妙真和徐璧君放下针线,迎上前去。
“相公!”蔡妙真又惊又喜。
徐璧君:“爹!您可算回来了!”
母女两人都喜极而泣。
“我回来不是好事吗,”徐有贞道。“你们哭什么?快坐下!”
蔡妙真问:“朝廷赦免相公了?”
徐有贞道:“石亨事发,皇帝下旨,凡是受他陷害的官员,一律赦免,我也名列其中。”
蔡妙真高兴得语无伦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有贞道:“不过,回家是回家了,皇帝尚未给我平反正名,也没有恢复我的官职。”
徐璧君道:“爹,伴君如伴虎,那个官您还没当够吗?做个布衣百姓,有什么不好?”
徐有贞道:“你爹刚刚五十三岁,正值壮年,报国之心未泯,若是有机会,还是想再干一番事业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蔡妙真道。“璧君,赶紧让厨房做饭,加俩好菜,我们给你爹接风洗尘!”
“好嘞!”徐璧君转身跑向厨房。
※
入夜,徐有贞和蔡妙真躺在寝室软和的床上。
“回家的感觉真好!”徐有贞感叹。
“这三年,你在外边没少受罪吧?”蔡妙真问。
“受罪算什么,”徐有贞道。“你男人是干大事的,不怕受罪。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好不容易回来,就先放下你那个四方之志和不已的雄心吧,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行吗?”
“是啊,过日子。我不在的这三年,你们娘儿俩无依无靠,一定很不容易吧?”
“多亏士权常来家里照顾。”蔡妙真道。
徐有贞不言声了。
蔡妙真问:“怎么不吱声了?你当初不是应允,把璧君嫁给他吗?我看这个年轻人不错,品行高洁,遇事有担当。咱家璧君跟了他,不吃亏。”
“只可惜士权因为我的案子坐了半年牢,虽说最终也放了出来,可毕竟有了污点,这辈子休想走仕途了。”时过境迁的徐有贞显然是后悔了。
“那有什么,”蔡妙真道。“就做个平头百姓呗,这没啥不好。”
徐有贞道:“我回来的路上,在南京遇见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祝颢,你认识的,也是咱苏州人,老朋友了。”
“记得,他怎么了?”
“祝颢有个儿子,叫祝瓛,一表人才,好学上进。祝颢说,想与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你答应他了?”
“能不答应吗?璧君是你我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我一向最疼她,咱们必须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马公子呢?”蔡妙真问。
“孟子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还有后半句呢:惟义所在。这么做算得上义吗?”
“反正为了女儿前途计,只能选择祝家公子。”徐有贞固执己见。
“璧君会答应吗?咱家这闺女一向重情重义。她今年都二十岁了,这些年媒婆踏破门槛,她一律不见,心里只有马公子,就等着你回来,给他俩完婚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由不得她。”徐有贞一旦做出决定,便要坚决执行到底。
“这话我可没法向闺女开口。”
“回头我亲自和她说。咱们这是真心为她好,她日后会明白的。”
蔡妙真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
曹吉祥和曹钦面对面地坐在家中,两人都一脸沉重。
曹吉祥道:“忠国公全军覆没。看来皇帝是在算总账。依为父判断,很快就会轮到咱们曹家了。”
曹钦道:“爹爹不必兔死狐悲。忠国公败就败在他侄子石彪身上。这家伙忒张狂了,把大同的部下弄到京城来,跪宫门,皇帝不怒那才怪呢。”
“前车之鉴,这种低级错误你可不能犯啊!”曹吉祥嘱咐。
曹钦道:“放心吧,爹,儿子可不像他那么没脑子。不过通过这件事,一些人也彻底暴露出了嘴脸。”
“逯杲?”
“忘恩负义的东西!爹爹提拔的他,忠国公也待他不薄,一直把他当自己人,没想到他翻脸如此之快,把忠国公往死里整!”
“小人喻于利,哪头势大往哪头靠呗。他不是因此而升官了吗?终于尝到了甜头!”
“这孙子是明的,不好对付的是暗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你是说……?”
“李贤,”曹钦道。“这家伙忒阴了,没少给皇帝灌**汤。”
“此话不假,可如今皇帝十分信任他,对他言听计从。当初我们小看他了。办徐有贞那回,若是再坚持一下,不对他网开一面,彻底逐出京师就好了。”
曹钦道:“谁让你们心慈手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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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见狂风刮倒了院子里的树,就心虚了。看看人家李贤,彗星袭月,非但不怵,反而利用这个凶险的天象,把矛头全都巧妙地引向了忠国公。这就叫无毒不丈夫!”
“好了,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说说今后吧,无论如何,目前的策略就是隐忍,千万别让他们再抓住把柄,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只怕是由不得咱们啊!”曹钦忧心忡忡。
※
徐有贞和蔡妙真在家中堂屋说话。
仆人进屋禀报:“老爷,夫人,马公子来了。”
“马公子?马士权吗?”徐有贞问。
“是,他听说老爷回来了,特地来看望老爷。”
“知道了,带他去我书房吧。”徐有贞吩咐。
仆人退出。
徐有贞对蔡妙真道:“赶紧的,把璧君关闺房里,千万别让她露面!”
“这合适吗?”
徐有贞道:“昨日我跟她提祝家公子,你看她那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此时不可心软,必须快刀斩乱麻,绝不能让他们两个再见面!别磨蹭了,快去!”
“好好好,我去。”蔡妙真出屋。
徐有贞整整衣冠,走出堂屋,向书房走去。
他步入书房时,马士权已在等他,桌上还放着些带来的礼物。
“徐大人别来无恙?”老友归来,马士权真心高兴。
“挺好挺好,”徐有贞道。“士权啊,三年没见,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对了,你别再叫我大人了,有贞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布衣。以后就叫我天全翁吧。”
“天全翁?”
“对啊,这是有贞流放金齿期间给自己取的号。”
“天全,这个号不一般,其中可有掌故?”马士权好奇。
“有啊,”徐有贞道。“有贞流放途中,在蜀中天全县途经一古刹,寺中老僧竟在道旁相迎,还备下了果品、茶水。有贞十分惊讶。老僧道:‘老衲的寺中有只石羊,若有异人君子前来,便会鸣叫。宋朝时鸣叫过一回,来的是苏相,苏辙大人。而昨夜石羊又鸣叫了,今日来的竟是先生。您一定是位异人,所以老衲必须在此礼遇。’”
“于是徐公便以天全为号了,纪念这段奇遇?”
“正是。”
马士权道:“如此看来,徐公必会东山再起,将来一定另有一番作为。”
“哪里哪里,”徐有贞打哈哈。“有贞劫后余生,如今已是心如止水了。”
“徐公过谦了。”
※
蒯家一家人在家中吃饭。
蔡小芹夹起一只大虾,放入蒯钢碗中。“大郎难得在家吃顿饭,多吃点儿!”
“谢谢娘,”蒯钢道。“娘不必给孩儿布菜,孩儿自己来。”
蒯义道:“哥,你整日不着家,在忙什么呢?”
“忙案子。”
“你们是不是该办曹吉祥了?”蒯义打听。
还没等蒯钢答话,小芹便说:“早就该办他了。夺门迎复的那几块料,徐有贞滚蛋了,石亨和张軏见阎王了,独独剩下曹吉祥一个坏蛋。对了,张軏怎么死的,你们听说了吧?”
蒯义道:“不是病死的吗?”
“病死不假,”小芹道。“却不是一般的病,是中了邪。”
“中了邪?”蒯义好奇。“说说,咋回事?”
“让你爹说吧,”小芹道。“他门儿清。”
“好吧,我说就我说,”蒯祥道。“去年春天,张軏下朝回家,在途中忽然停了下来,拱手作揖。左右奇怪,问他在给谁作揖。他怪怪地说:‘范广刚刚经过这里。’回家后便病倒了,夜不能寐,痛苦地折腾了一个月,才终于咽了气。”
“范广向他索命?”蒯义问。
“不好说,反正是他和石亨把范广送上的刑场。”蒯祥道。
“报应!”小芹解气地说。
“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话题吧,”蒯祥道。“夺门迎复的发起者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夺门这个词,皇帝都不让说了,成了臭大街。如今只剩下了一个曹吉祥,也惶惶不可终日,大郎,你们这回真的要办他吗?”
“曹吉祥恶贯满盈,必须办,”蒯钢道。“汝州知州刘伯川亡故,爹爹听说了吧?”
“听说了,”蒯祥道。“可惜呀!刘大人年轻有为,文才甚好,出身寒微,却很有骨气,曾经暴打过曹吉祥一顿。”
“咋回事咋回事?”蒯义听得来了兴趣。“还有敢跟内廷大总管动手的?讲讲呗?”
“讲讲就讲讲,”蒯祥反正闲着没事,乐得多说几句。“刘大人为人耿直,做兵部主事时不买曹吉祥的账。曹吉祥想当众侮辱他,在上朝的路上拦住他,叉开两腿,令他从自己胯下钻过去。”
“太欺负人了!”蒯义不忿。“钻了吗?”
“当然不能钻,读书人有读书人的骨气!刘伯川先是客客气气,说尽好话。曹吉祥不依不饶。刘伯川急了,说:‘你再不让开我就要迟到了!’曹吉祥仍逼着他非钻不可。刘伯川一怒之下抡起朝笏,痛打这位权倾朝野的大总管。曹吉祥被打得头破血流,拉着他去皇帝面前评理。”
“皇帝如何说?”蒯义急于知道结果。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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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问刘伯川怎敢以下犯上。刘伯川昂然作答:‘总管虽高,朝廷奴仆;主事虽低,天子门生。’四句话十六个字,堂堂正正,众朝臣纷纷评说‘有理’。皇帝本已心烦曹吉祥的霸道,便没继续深究刘伯川,只是外放他去河南汝州做了个知州。”
“好样的!”蒯义赞叹。“可他怎么会死了呢?”
“曹吉祥害的。”蒯钢道。
“有这等事?”蒯祥吃惊,他也是头一次听说。
“这是我们刚刚侦得的,”蒯钢压低声音。“曹吉祥对刘伯川恨之入骨,买通了他的左右,偷偷把孔雀胆蘸在毛笔尖上。刘伯川批阅公文时,天气寒冷,笔尖冻结,他含笔尖于口,遂中毒身亡。”
“太狠毒了!”蒯义叫道。“那你们还不就此把凶手抓起来?”
“不行,”蒯钢道。“证人突然暴毙。”
“杀人灭口?”蒯义马上意识到。“又是曹吉祥吧?”
“不会有别人。”
“那你们准备如何问罪他呢?”蒯祥问。“曹氏树大根深,单凭刘伯川这一个没有过硬证据的案子,恐怕很难扳倒他。”
“另寻突破口,与办石亨一样,先打扫外围。”蒯钢道。
“外围?”
蒯钢道:“曹吉祥的嗣子曹钦是昭武伯、都督同知,既手握兵权,又代表着曹吉祥,染指锦衣卫和东厂。他于曹吉祥,如同石彪于石亨。办曹吉祥,就绕不开他。”
蒯义问:“有法子弄曹钦吗?”
“有,”蒯钢透露。“锦衣卫有一名百户叫曹福来,原本是曹钦的家奴,专为曹家打理外边的生意,他知道曹家的许多内幕。我们已经对他实施了布控。他是个突破口,只要搞定了他,曹钦、曹吉祥便会乱了阵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露出狐狸尾巴。”
蒯祥道:“好了,你别再说了,这都是朝廷的大机密。二郎!”
蒯义:“怎么,爹?”
“管好你的嘴,你哥刚才在饭桌上说的话,一句都不准向外泄露!”
“我哥说啥了?孩儿怎么一句都没听见啊?”蒯义的表情一本正经,大家全都笑了起来。
“诡小子!”小芹道,她转向十一岁的孙儿蒯旋。“还有你,旋儿,你也不小了,见了你的小伙伴,今日饭桌上你爹说的这些话,千万别乱说啊!”
蒯旋:“乱说什么?我爹今儿个回家了吗?”
小芹笑了:“这孩子,有样学样,跟他叔一个样,小精豆子!”
※
徐有贞和马士权仍坐在书房聊天。
马士权抬头望望窗外的日头,识趣地站起身:“时辰不早了。聊了这么久,徐公前日刚回来,一定还没歇够。士权就不继续絮叨了,改日再来看徐公。”
“叫我天全翁。”徐有贞道。
“是,天全翁。”
徐有贞也站起身。“我也确实有些累了,今日就不留公子吃晚饭了。来日方长!”
马士权拱拱手:“天全翁保重!”
“彼此彼此!”
马士权走出徐家的大门,心事重重地走在街上。
他有些疑惑,在徐家坐了一个多时辰,未能像平时一样见到璧君。徐有贞也未提他曾经许下的两人的婚事,他究竟什么意思?
后方远远传来女人的喊声:“公子!马公子!”
马士权回转过身,只见徐璧君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马公子!”
“璧君?你在呢!方才在府上怎没见到你?”
“璧君被关在了闺房里,娘不准璧君出来。”
“怎么?”
她欲言又止。
“为何吞吞吐吐?不好说?不好说就别说了。士权回去了。”马士权意识到了其中定有难言之隐,拔腿欲行。他平生光明正大,最讨厌刺探别人的**。
“公子留步!”徐璧君道。
马士权站定。
“爹爹已经给璧君许下了婆家。”
晴天霹雳。
“徐大人已将小姐许人?”马士权头脑中一片空白。
“苏州城祝家的公子祝瓛。”
“明白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祝颢的公子。书香门第,家世清白。”
“璧君不乐意。”
“可这是令尊的意思啊!自古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马士权心中即便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这么说,因为祝公子的条件比自己强得多。
“璧君甘做红拂。公子可愿做李靖?”
“私奔?我们能去哪里呢?”
“浪迹天涯,璧君情愿一生一世追随公子!”
“拐走朋友的女儿,况且这个朋友此刻还身处逆境,我马士权成什么人了?这种事士权做不来。”
“公子!”泪水顺着璧君的面颊流下。
“小姐莫哭,士权相信,令尊也是为了小姐你好。”
徐家的嬷嬷追了过来:“小姐!你在这儿呢!老爷和夫人到处找你!”
马士权道:“璧君,回去吧,今后士权不会再来打扰你的生活了。”
璧君更咽着:“公子……走好!”
马士权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开。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转。
璧君痴痴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