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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首辅徐有贞召集阁僚高谷、许彬、薛瑄、李贤在文渊阁东阁议事。东华门内的文渊阁位于奉天殿以东,文华殿后身,是内阁的办事处所。
徐有贞道:“今日有贞召集本届内阁,开第一次会议。本届内阁中,除了次辅高大人,都是新入阁的阁僚。”
包括高谷在内的四位阁僚齐声:“我等唯首辅徐大人马首是瞻!”
“诸位太客气了,”徐有贞道。“大家都是替皇上办事的,我们通力合作,唯皇帝的马首是瞻才对。”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好了,言归正传,”徐有贞转向高谷。“高大人,你让大学士商辂起草的《复位诏书》,写好了吗?”
“写好了,请徐大人过目,”高谷把《复位诏书》递给徐有贞。“若是诸位同侪都认可了,就都署上自己的名字吧。”
上届内阁次辅高谷奉天顺帝朱祁镇之命请左春坊大学士商辂起草这道诏书时,徐有贞的新内阁尚未正式上任,所以这道诏书也被当作是跨两届内阁的共同作品。
徐有贞边看诏书边摇头:“这个不行,有贞不能署名。”
高谷道:“不妥之处徐大人尽管指出。让他改,让他改。”
“这不是改不改的事,”徐有贞道。“这份诏书中强调的是太上皇复皇帝位。可有贞以为,正统十四年郕王只是监国,他占据皇位本身就非法,就是窃国!大明朝的真正国君始终是当今圣上,如今何来复位之说?”
众皆愕然,但马上醒悟过来,纷纷称是。
许彬道:“对呀,景泰是窃国!”
薛瑄道:“他当皇帝的确是名不正言不顺!”
高谷目瞪口呆。
可怜景泰帝,即便心胸狭窄,过于恋栈,可他执政近八年,率领军民保卫了北/京城,挫败了瓦剌,任用贤明,整顿军队,发展经济,也算是励精图治。如今却墙倒众人推,所有功绩被一股脑地全盘否定。他当初若赋予于谦更多的权力,管住石亨,何至如此?
徐有贞道:“算了,还是有贞重新起草一份吧。这回不叫《复位诏书》了,叫《回銮诏书》。”
众阁僚纷纷道:“《回銮诏书》好!”“就叫《回銮诏书》!”
高谷道:“可是,圣上点着名要商辂写的……”
徐有贞道:“不必争辩了。我写完之后,两份诏书一并送进去,圣裁,皇帝说用哪个就用哪个。”
※
天顺帝朱祁镇在乾清宫中比较商辂起草的《复位诏书》和徐有贞起草的《回銮诏书》。
朱祁镇道:“嗯,还是徐有贞的这个诏书立意好!景泰不是皇帝,是窃国,他君临天下法理不通!商辂不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吗?写的何以就差那么多呢?他不会是因为被调出了内阁,而对朕心怀不满吧?”
一旁的牛玉婉言道:“商大人为人正直,不善逢迎之语。牛玉以为,他不敢对陛下存有贰心。”
“难说,朕听说这个商辂在景泰朝也曾如鱼得水。景泰颇为器重他,还恩赐给了他南熏里的一座豪宅呢。他难免会对景泰感恩戴德。”
正说着,在西内服侍朱祁钰的太监蒋安匆匆走进。“陛下,景泰殁了!”
“殁了?”朱祁镇略感吃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刚。”
“不是说他病情渐缓么,怎地一下子就殁了?莫不是你们……?”
蒋安低下头。“蒋安只知有陛下。”
朱祁镇如释重负。“好,你退下吧。”
蒋安退下。
朱祁镇不想纠缠于弟弟死因的细节。他询问牛玉:“你说说,景泰的事应该如何宣告?”
“陛下,据牛玉所知,景泰的皇帝号还没废除呢。”牛玉提醒。
朱祁镇恍然大悟:“哎呀,是朕疏忽了,忘了废除他的皇帝号!这么说,这一个月来,天下一直有两个皇帝不成?”
“是这样,陛下。”
“赶紧拟旨,废除朱祁钰的皇帝号,恢复为郕王!让内阁给他议一个谥号。”
“喏!”
“还有,景阳宫的那位,也去除她的皇太后尊号,恢复为原来的名号,宣宗章皇帝贤妃!”
“遵旨!”
※
天顺帝朱祁镇在文华殿召集大臣们议事。
朱祁镇道:“景泰晏驾,朕决定夺去他的帝号,复为郕王,内阁已给他议出了一个谥号——戾,郕戾王。朕还要以太后的名义颁布一道废除他帝号的诏书。商大人!”
商辂上前:“臣在!”
“这道诏书就由你来代笔吧。”
商辂奏答:“谢陛下对臣信任,让臣代写诏书,可臣担心写出来有可能会不符合陛下的心思。臣起草的那份《复位诏书》,就未能迎合天心,而被否掉了。”
朱祁镇道:“你是朕当年钦点的状元,朕当然相信你的才华。朕让你写,你不必推辞。”
“臣请陛下明示,陛下要臣如何写?”
“要历数郕戾王的恶行:败坏纲常,变乱旧制;淫/乱宫闱,酗酒,信任奸人;毁坏奉先殿的偏殿建宫殿,让妖妓居住;玷污缉熙殿,用来礼敬喇嘛;滥加赏赐,胡乱花费无度,横征暴敛无休止,国库空虚,海内困穷;不孝,不悌,不仁,不义;臭名昭著,神人共愤,上天震怒,屡次降下预兆;郕戾王不知反省,拒绝进谏,文过饰非,造孽变本加厉。”朱祁镇一口气数落着。压在心底八年的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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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与愤怒,如同地表下的火山一般趁此机会迸发了出来。他要尽可能地恶心自己的弟弟,这位不让自己好好过日子的前朝皇帝。
“陛下请恕臣无能,这样的诏书臣写不来。”商辂直言。
“为何写不来?”朱祁镇不悦。“你不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吗?”
商辂奏答:“臣以为郕戾王再有千般错,他也曾临危受命,削平惑乱,率领军民,打退了瓦剌铁骑,保卫了北/京城。景泰的这八年,百姓也基本上安居乐业。所以,贬损过头之语,臣确实无法违心下笔。”
朱祁镇震怒:“你……!”
石亨趁机奏道:“商辂在景泰朝就曾迎合郕戾王,积极易立太子,如今又不肯按照陛下的意思在废除景泰皇帝号的诏书中谴责郕戾王,罪加一等!臣请陛下治其抗旨之罪!”
他早就对这些号称清流的文臣看不上眼,是时候杀一杀他们的威风了。
商辂跪伏在地:“臣有罪,恳乞陛下责罚!”
朱祁镇:“来人!”
殿前武士上前。
朱祁镇:“将他收入诏狱,交都察院论罪!”
商辂叩首:“臣商辂谢主隆恩!”
殿前武士将商辂押走。
朱祁镇气犹未平:“这个商辂,亏他还是朕在正统十年亲取的士子呢,太让朕寒心了!”
徐有贞奏道:“臣恳请陛下息怒!陛下不必为这等忘恩负义之徒动肝火。”
朱祁镇道:“好吧,朕不与他一般见识。还说诏书,这道诏书就由徐爱卿来起草吧!”
“遵旨!臣一定按照陛下所示,对郕戾王的罪行痛加谴责,昭告天下!”
朱祁镇的火气稍稍舒缓了些,道:“再来议议郕戾王的后事吧。既然他不是皇帝,按照规制,就不可葬入天寿山的陵寝了。”
徐有贞奏道:“臣建议,以亲王礼,葬于京西金山口。”
京西金山口是太宗以来夭折的皇子、公主,以及妃嫔的墓葬地。
朱祁镇:“准奏,郕戾王以亲王礼葬京西金山口。”
“郕戾王葬金山口,要不要废后汪氏为他殉葬?”徐有贞又提出了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这个么……”朱祁镇暗自思忖,汪氏曾经护过朕的深儿,为此还丢了皇后之位。不能对她落井下石!
他回复徐有贞道:“汪氏育有两个女儿,就不要让她殉葬了。郕戾王生前不是很宠爱他的唐贵妃吗?就让唐氏去地下伴着他吧!”
“遵旨!”
※
自从于谦遇害,蒯祥便一直情绪低沉。
这天蒯家全家人在饭厅里吃晚饭,蒯祥呆呆地坐着,筷子一动不动。
蔡小芹劝丈夫:“你总不吃饭,身体也受不了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于大人已经走了这么些天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呀!”
蒯祥道:“所幸廷益的尸首已被人悄悄收殓了。”
“谁如此胆大?”
“不知道,忠义之士总还是有的。”
“那你为何还满腹心事呢?”小芹问。
蒯祥道:“已经有消息了,廷益的公子于冕、儿媳邵氏、养子于康,都要发配至龙门戍边。”
蒯义问:“龙门在哪儿?”
蒯钢道:“宣化以北的苦寒之地。此外,朱骥和璚英也要被贬至威远卫戍边。”
“威远卫?”蒯义问。“这又是什么鬼地方?”
蒯钢道:“山西朔州,杀虎口听说过吧?”
蒯义道:“听说过,与蒙元对峙的军事要塞,一向战事不绝。”
“杀虎口就属威远卫。”蒯钢道。
“到这两个地方戍边,那他们可都有罪受了!”蒯义忧虑地说。
蒯祥问蒯钢:“大郎,你知道他们何时动身吗?”
“都在后日。”
“爹得去送送他们。”蒯祥道。
小芹道:“你一个朝堂大臣,去送配军,终归不妥。还是我替你去送他们吧。”
蒯钢道:“孩儿也一起去送景瞻哥哥,送朱大人。”
蒯义道:“大哥你也是公门中人,如今已做到了锦衣卫千户,一样不宜出面。送行的事,我陪娘去。”
“那怎么行?”蒯钢道。“景瞻哥哥自不必说,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即便朱骥大人,那也是我的顶头上司,待我不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去送送他们!”
蒯祥对蒯钢道:“你弟弟说的对,你身居要津职位,要懂得避嫌。你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是报答朱大人了,不必逞这一时之快。”
小凤一直在照顾七岁的儿子蒯旋吃饭,此时她放下筷子,转向蒯钢。“还是听爹的吧。有娘和二郎去,已经意思到了。”
蒯钢不情愿地点点头。
小芹问:“对了,于冕夫妇发配龙门,那他们的两个女儿呢?”
大家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蒯钢。
蒯钢道:“采薇和雪晴年幼,留在京城为奴。”
“咱们想办法把她们弄出来,接到咱家住,好不好?”小芹提议。
“不行。”蒯钢道。
“为何不行?”小芹问。
“听说她俩已被石亨要了去。”蒯钢道。
※
夜深了,蒯祥心事重重地坐在寝室里。
蔡小芹在铺床。
“还在想于家的事吗?于冕、朱骥他们我与二郎也都代表你去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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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一边整理被子一边问。
蒯祥道:“可采薇和雪晴两个孩子落到石亨手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石亨嫉恨廷益,他不会善待她们的。我答应过廷益,要尽力照顾好他的家眷。于冕他们发配充军是朝廷所定,我无能为力,可这两个女孩子,小小年纪,我真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受欺负。”
小芹道:“你跟石亨说说,放过她俩,不行吗?”
“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
“你们工部不是要给石亨修建新府邸吗,你不妨拿着设计图,去他那儿套套近乎。”
“没用的。新府邸是皇帝赏赐给他的,他不会领我个人的情。”
“人总有喜欢的东西,什么东西能投其所好呢?”小芹琢磨。
“石亨贪心,只认财宝。”
“财宝?那就给他财宝!”
“给他财宝?”蒯祥道。“说说容易,我的俸银就这些,又不贪墨,度日而已,从无余财,何来财宝送他?”
“财宝是现成的。”小芹道。
“现成的?”蒯祥一脸疑惑。
“对,现成的。”小芹走到柜子跟前,打开柜子,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发黄的旧纸。“给。”
“这是什么?”蒯祥问。
“还记得朱高煦么?”
“当年造反的汉王,他把你羁禁了一年。这张纸与他何干?”
小芹道:“乐安城授城前,他给了我这张藏宝图,说他把一批财宝藏在了东昌南集你修的那座真武庙里,够我后半生用了。藏宝图本已丢在了乐安小院,却又兜兜转转回到了我的手中。财宝不是我的,我也不稀罕。我原以为这辈子不会去取它了,没想到如今要救于大人的家人,咱们索性将财宝取出来,也算是物尽其用吧。”
蒯祥百感交集:“你一辈子冰清玉洁,从没有金钱概念,不爱财,更不贪财,只知道相夫教子。三十多年了,你从未提起过这张藏宝图,因为我清楚,它是你心中的歉疚,一道没迈过去的槛。此刻,听说忠臣的骨肉落难蒙尘,你竟直面不堪回首的往事,把它给拿了出来。我对不住你呀!”
“别说了。去趟南集吧,把东西取回来。”
蒯祥叹了口气。“好吧,委屈你了。”
“带上田铎,”小芹道。“听说他弟弟田宽已调至东昌做事,地面上熟,说不定能帮上你。”
蒯祥点点头。
※
蒯祥把田铎叫到家中,与自己一家人一起,合议去东昌南集之事。
蒯祥道:“于冕、朱骥都已出发戍边,可是,于冕的两个女儿采薇和雪晴却被石亨索去为奴。”他指指蔡小芹。“我们两个合计了一下,东昌南集藏着一批财宝,我们打算取回来,收买石亨,把于家的两个孩子赎出虎口。”
“哟,财宝是谁的?”蒯义兴奋起来。“爹的还是娘的?没想到你们还是大财主!哪来的财宝,说说呗?”
“甭打岔,在说正事!”蒯祥呵斥。
田铎道:“师父要去东昌南集取东西?这事交给田铎吧,徒儿在那儿干过活,熟,徒儿替您去取。”
蒯祥道:“这事自然少不了你。事关重大,师父这回要亲自出马,你跟师父一起。”
田铎道:“那好啊,一起去。正好俺弟田宽前年调到了东昌,做推官,这回他又可以帮上咱们了。”
“是啊,有他在当地照应,会方便许多。”蒯祥道。
田铎道:“俺把通儿也带上。一则让他出些力,历练历练;二则他好多年没见他叔了,这回正好见见。”
“好啊!”蒯祥道。“正缺一个赶车的呢,就让他给咱们赶车吧。”
蒯钢坐不住了:“这事岂能少了孩儿?爹,我也去!”
“还有我!”蒯义也跟着凑热闹。
蒯祥道:“别瞎吵吵,又不是去打狼,去那么多人干吗?”
蒯钢道:“近来京畿一带的路面上不太干净。孩儿跟在爹爹身边,遇上事也能保护你们一下。”
“你能保护我们什么?”蒯祥道。“爹知道,山东境内,甚至北直隶地界,都时有强梁出没,不够安全。可是这种事还是人少为宜,人少不招摇。你总不能带着你的锦衣卫缇骑一路护卫吧?”
蒯钢道:“那倒不是。孩儿自恃这身武功,碰上三两个蟊贼,还是不在话下的。”
小芹帮腔:“你就让他跟你们去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好吧,”蒯祥道。“既然你娘都发话了,你就一起去吧。”
“谢谢爹!孩儿回头就去给大家开路引。”蒯钢道。
“不用谢爹,要谢就谢你娘。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娘的主意。”
“那孩儿呢?”蒯义问父亲。“也算我一个呗!”
“你给我在家老实待着,照顾好你娘!”
田铎问:“师父,咱们何时启程,俺好做准备。”
“尽快吧,”蒯祥道。“这回你先行一步,打前站,找上你弟田宽,在东昌南集的客栈等我们。师父也得找个辙,向朝廷告几日假。一切都办妥了,师父就和钢儿、通儿赶过去与你们会合。”他转向蒯钢。“你锦衣卫的飞鱼服可就别再穿了,我们都装扮成客商。”
“微服出访,有点儿意思!”蒯钢兴致勃勃。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的!”蒯祥道。“又不是让你去游山玩水!”
蒯钢吐了下舌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