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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罢晚膳,景泰帝朱祁钰便开始在乾清宫中秉烛批奏疏。几日没临朝,与大臣们的沟通全靠奏疏往来。
他有些疲乏了,放下朱笔。“兴安!”
在一旁侍奉的兴安上前:“兴安在!”
“朕累了,不看了。你来给朕念吧。”
“喏!”兴安拿起一份奏疏。“这是御史钟同的奏疏。”
“念!”
“父有天下,固当传之于子,”兴安念道。“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臣窃以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资厚重,足令宗社有托。伏望扩天地之量,敦友于之仁,蠲吉具仪,建复储位,实祖宗无疆之休……”
朱祁钰大怒:“什么狗屁话!复立沂王?朕刚二十六岁,就不能再生一个自己的皇子了吗?这个钟同急吼吼地劝朕复立朱见深,他居心何在?”
兴安道:“皇上息怒,钟同一个小小的御史,哪里有如此大的胆子,别是受到什么人的蛊惑吧?”
“暂不理他。下一份!”
兴安放下钟同的奏疏,拿起另一份:“礼部议制郎中章纶的。”
“念!”
兴安哆哆嗦嗦地念道:“上皇君临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亲受册封,是上皇之臣也。礼惟有加尊而不能降低,义则以卑奉尊。望陛下履行诺言,或在初一、十五,或在节日、元旦,率群臣在延和门朝见上皇,以示兄弟之情,此乃天下之至愿。臣还乞请陛下恢复汪皇后的中宫之位,以正天下母仪;恢复沂王储君身份,以定天下之大本。和气充盈,灾异自消。”
朱祁钰噌的站起身。“反了!反了!怀献太子薨了刚几日,这帮家伙就逼着朕复立沂王,还要朕礼敬南宫,恢复汪氏的皇后名号!这江山究竟是谁的?谁说了算?”
这道奏疏中另一处令他格外不能容忍的是,章纶竟请他节假日在延和门朝见朱祁镇。延和门是什么地方?宫后苑!莫非要让哥哥的活动范围扩大到皇帝的御花园来不成?
兴安道:“两人一个腔调,依臣所见,一定是后面有人!”
“有人?会是谁?”朱祁钰警惕起来。
“谁得益,便是谁呗。”
“你是说南宫?上回金刀案,朕就听从了母后的,网开一面,放过了他。如今他不思静养,反而阴魂不散,鼓动这些家伙闹事。兴安!”
“兴安在!”
“把这俩家伙给朕抓起来,严加审讯,看看是谁在背后捣鬼!”
“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办。”
“明日就迟了,朕等不及,你即刻去办!”
“此刻天晚,宫门已闭。”兴安道。
“那就采取紧急办法,把逮捕令从宫门缝递出去,命锦衣卫连夜抓人,突击审讯!”
“遵旨!”
※
景泰帝朱祁钰愤怒地在乾清宫中踱来踱去。
地上扔满了奏疏。
兴安小心翼翼地走进。“皇上,钟同和章纶已被抓入诏狱,他们两个都一口咬定,背后无人指使。”
朱祁钰气哼哼地说:“如今主张复立沂王的已经不仅仅他们两个了。瞅瞅这些奏疏,全都拐弯抹角地劝朕考虑皇储,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暗示什么放着一个现成的!”
“那怎么办?全抓起来?”兴安问。
“传朕的旨意,凡主张复储者,一律拉到午门,廷杖六十!”
“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自太宗皇帝以降,就从未对大臣实行过廷杖了。”兴安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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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儿那么多条条框框?规矩是人定的。高皇帝就曾用廷杖制服了那些不听话的大臣。不必多严,给朕狠狠地打!”
“遵旨!”
※
朱祁镇坐在南宫的龙德殿中,手握萨日娜送他的那把配弓,一脸忧伤。
他想起草原上的一桩桩往事,想起萨日娜与他在野狐岭上依依惜别的情景,两行热泪顺着面颊流下。
钱皇后走进龙德殿,看到丈夫的样子,有些吃惊。“陛下,你这是怎么了?”
朱祁镇拭去脸上的泪水。“方才牛玉告诉朕,瓦剌那边变天了。”
“变天?怎么回事?”
“伯颜帖木儿与也先一起遇害了。”
钱皇后惊愕:“竟有这等事!也先如今不是实力无比强大的天盛大可汗吗?怎地竟会遇害?”
朱祁镇道:“也先手下的那个阿剌知院一向与他貌合心不合。也先称汗后,阿剌知院向他索求太师位,未遂,于是怀恨在心。也先发现了他的不轨,鸩杀了他的两个儿子。双方愈发对立。也先和伯颜帖木儿外出去打猎,被阿剌知院率三万人马包围,也先兄弟双双罹难。萨日娜郡主疾驰救兄,寡不敌众,兵败,不知所终。”
“这个阿剌知院,可真够歹毒的!”
朱祁镇道:“瓦剌已分崩离析,赛罕王败死南下途中,也先的两个儿子博罗纳哈勒与阿失帖木儿在寻机报仇。大同王去了东蒙古,一部分瓦剌部开始西迁。”
钱皇后叹息:“伯颜帖木儿遇害,萨日娜郡主失踪,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不好受。可草原上的事情,也不是我们管得了的。陛下还是要往开处想啊!”
朱祁镇感慨:“这个世上的事情真的很奇怪,敌人可以变成朋友,亲人也可以转化为仇人。”
“陛下是在说皇帝?”钱皇后猜度。
“他废掉了深儿,朕本以为咱们一家人对他再不构成任何威胁了,谁承想,他的亲儿子竟早早地被上天收了去。”
“人算不如天算啊!”钱皇后道。“听说外边的大臣呼声甚高,都吵吵着复立沂王?”
朱祁镇道:“是啊,朕的深儿又被架在了火上烤。祁钰急了眼,板子抡圆了打大臣屁股,非要他们说出谁在幕后指使。廷杖文臣,这是对斯文的极大羞辱,我朝四代皇帝都没这样干过。”
“一旦开了这个头,怕就收不住了。”
“朕看他是疯了。”
“他肯定又会怀疑南宫。”钱皇后忧心忡忡。
朱祁镇道:“朕本已心如止水。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
蒯祥和妻子蔡小芹坐在家中的堂屋里,说着话。
蒯钢走进屋,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这孩子,今儿个是怎么了,”小芹道。“魂不守舍的。”
“他一定是有事情要说。”蒯祥猜测。
“你的眼睛够毒的呀,一眼就看出来了?”
“知子莫若父,不信你等着瞧。”
蒯钢果然又推门进来,东瞅瞅,西看看,欲言又止。
“你有事情要对为父说吗?”蒯祥问。
“有。”蒯钢吞吞吐吐。
“有什么事,说吧。这里除了你爹和你娘,没别人。”
“孩儿想换个事做。”
“换个事做?”蒯祥诘问。“木工干腻了?这个行当深得很,你目下的手艺比起为父在你这样的年纪,还差的远呢!”
“不,孩儿说的不是继续做工匠。”
“不继续做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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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想做什么?”
小芹插话道:“大郎,娘这可就要说说你了。干事情不能三心二意,咱蒯家数代做工,厚积薄发,才有了你爹这一辈的出神入化。对于老蒯家来说,工匠早已不仅是一种职业,或者讨生计的饭碗,而是一项必须全身心投入的神圣事业。你爹热爱它,敬重它,沉迷于它。他希望你和你弟弟也走同一条道路,踏踏实实,子承父业,将这一老蒯家世辈献身的事业进一步发扬光大。”
蒯祥道:“不必同他讲大道理。孩子大了,人各有志。让大郎自己说,究竟想做什么?”
蒯钢道:“袁彬说让孩儿跟他去做锦衣卫。他说了,锦衣卫正好有个小旗的空缺,他跟指挥同知朱大人讲好了,只要孩儿去,这个位子就归孩儿。”
“朱骥,那可是于谦的姑爷啊,”蒯祥道。“于大人最反对徇私,你就甭给他们翁婿添乱了。”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被贬往广西后,他的职务被杭皇后的父亲杭昱接了去。不过杭昱是因为女儿的皇后身份才担任的此职,只应个虚名,并不真管事。锦衣卫的实际权力仍在朱骥手中。
蒯钢道:“爹爹别以为朱大人是冲您与于伯伯的交情才录用孩儿。朱大人一向因才施用,绝不特意照顾谁。”
“这倒是实话,”小芹道。“我也听说了,锦衣卫在朱骥治下严明纪律,选拔进去的都是些干净人。”
蒯祥道:“按说锦衣卫小旗也是个从七品的武职,起步不算低。可不管怎么说,为父总觉得这种抓捕人的活计不靠谱,不如我们凭手艺吃饭踏实。”
蒯钢争辩道:“学成文武艺,贩与帝王家。爹爹也告诉过孩儿,我们老蒯家祖上出过不少报效国家的忠义之士。爹爹如今当上了朝廷命官,蒯家好不容易脱离了匠籍。为何孩儿就不能像老祖宗们一样,选择一条仕途之路呢?”
“仕途虽光鲜,却荆棘遍地,”蒯祥试图继续说服儿子。“假如你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做工匠,那么为父也不建议你进武行。为父觉得你不妨像你弟弟那样,多读几本书,将来若有机会,尝试一下科举,那才是正途。”
“武行怎么啦?”蒯钢不服气。“孩儿还就喜欢武。于冕哥哥一个读书人,在武行里不是一样发展得挺好?”
小芹道:“大郎,娘看你爹的话有道理。官场上争权夺势,你爹身不由己便也罢了,你没必要也跟着去蹚那道浑水。尤其是锦衣卫,别看他们耀武扬威,其实老百姓都讨厌他们讨厌得要死,骂他们是鹰犬。”
蒯钢道:“爹,娘,你们说的都对。可邀孩儿去锦衣卫的不是别人,是袁彬。他可是与孩儿一起在瓦剌同吃过塞外风沙的呀!”
“那又如何?”小芹问。
蒯钢道:“孩儿伺候过太上皇,他与孩儿有君臣情分。太上皇如今关在了南宫,锦衣卫接近内廷,孩儿想,在锦衣卫效力,说不定哪天能帮到他。”
蒯祥一时无语。
小芹道:“没想到吴莹的儿子当上了皇帝,竟如此对待自己的兄长。太上皇着实可怜啊!”
“是啊,”蒯祥道。“如今的太上皇确实需要信得过的人时时照顾。好吧,做人无非忠义二字,事君以忠,待友以义。大郎,为父不知道你是出于忠呢,还是出于义。既然你自己已经认准了,做爹娘的也就没理由阻拦你了。”
“你们同意了?”蒯钢问。
小芹道:“你爹都说了,不阻拦你。不阻拦什么意思不懂么?傻小子!”
“谢谢爹!谢谢娘!”蒯钢欢天喜地,一溜烟跑出了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