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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的长陵工程大面上算是差不多了。自永乐七年起,十六年来,这里的施工从未间断过,举国上下人力物力糜耗巨大。
此刻,蒯祥和周文铭正在陵园里领着工人们植树。
蔡信匆匆走来,他一脸悲色。
蒯祥感觉不对,问道:“师叔脸色如此难看,您这是怎么了?”
泪水夺眶而出,好一会儿之后,蔡信才拭去眼泪,开口说话:“师叔有件重要事与你俩说,你俩听了以后千万要冷静。”
蒯祥和周文铭都预感到不妙,不禁神色紧张起来。
“师叔您说。”蒯祥道。
“师叔刚刚接到老家的来信,你们的师父过世了!”蔡信悲痛地言道。
蒯祥和周文铭先是惊得说不出话来,随后放声恸哭。
“罢了,人死不能复生,”蔡信转而开导他俩。“他是师叔的大哥,师叔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你们好受。”
蒯祥拭去眼泪,道:“师叔,蒯祥要去趟常熟,给师父披麻戴孝,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
“文铭也要去!”周文铭想起师父生前的种种好处,再次泪如泉涌。
“理解,”蔡信道。“按理说呢,你们两个都该去,尽一尽师徒的情分。别说你们两个,就是师叔我,也应该回老家一趟,拜拜我的老哥哥。可是工程离不开人啊。尤其你俩,如今在营缮司里挑大梁。陆祥刚刚调去郑王府任工副,能独当一面的大工匠若全都放了出去,且不说长陵工程即将面临验收,就是北京城里那些七七八八的皇家工地上,哪里有个突发之事,让我找谁去顶上?”
“师叔!”蒯祥道。“师父不仅对师兄和我有培育之恩,而且我还是他老人家的毛脚女婿。如今人走了,于情于理,蒯祥岂能无动于衷?”
周文铭也说:“师父与文铭情同父子,还有师娘,她老人家此刻该多难过啊!文铭无论如何也该过去给师父扶扶棺,安慰安慰师娘啊!”
蔡信道:“你们说的当然都在理。不是师叔不准你们假,可这个时候,你们真的走不开。好在老家有芹儿,我相信她会把事情办妥的。”
蒯祥不甘:“师叔……”
“别说了,”蔡信道。“家事再大,也大不过国事。就这样了。”
一名营缮司吏员走来。“蒯大人,刚才昌平驿站送来一封您的信。”他将信交给蒯祥。
蒯祥看看信封。“芹儿来的!”
“快打开看看,”周文铭催促。“师妹说些什么,是不是催我们回去?”
蒯祥拆开信封,边看信边对周文铭说:“报丧的。可芹儿也不主张你我千里迢迢赶回去,说天气转暖,师父的遗体不宜久存,让咱俩都别来了,她在家办完后事,安排安排,就回北京。”
周文铭问蒯祥:“那还去不去呢?”
蒯祥有几分无奈,道:“既然如此,就听师妹一回吧。”
蔡信松了口气。“芹儿这孩子长大了。好了,你们两个踏踏实实地在这里焚上一炷香,遥祭一下你们的师父,然后就静等着芹儿回来吧。”
又过了十来天,蒯祥仍然放心不下,他把田铎叫来,说:“你师爷过世已有个把月,估计后事办得差不多了。”
“这么说,芹师娘很快就能回来了?”
“是啊,师父正要跟你说此事。”
“师父有什么话,尽管吩咐。”
“芹儿一个人回北京,师父担心她路上不太安全。师父有心去接她,可你也知道,蔡大人说了,这个时候,师父和你周师伯都不能长久离开工地。”
“徒儿明白了,师父是想让徒儿替师父跑趟常熟,把芹师娘给接回来,对吧?”
“师父就是这意思。你到了常熟,若是你师爷的后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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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办完,你就代表师父帮芹儿一起料理料理。若是已经办完了,你就接她回来吧。”
“这事就交给徒儿了。放心吧,师父,徒儿一定把芹师娘妥妥地给师父接回来。”
“再有呢,你也好久没回家了。路过乐安时,顺便回家看看二老高堂。”
“谢谢师父!路过乐安,俺回家瞅一眼就走。接师娘是正差。”
“不必那么急,三十六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蒯祥拿出一包银子。“这个你带上。”
“不用。徒儿有银子。”
“穷家富路,一路上用钱的地方很多。再说了,见了你爹娘也不好空着手。你代师父问候问候两位老人家。”
“那好吧,谢谢师父!”田铎接过银子。“徒儿何时动身?”
“早去早回吧。明日你去开张路引,再挑两匹快马,你一匹,给芹儿带一匹,准备准备,然后就上路吧。”
“是!”
※
公元一四二五年,大明洪熙元年五月二十九,在位仅九个月的洪熙帝朱高炽猝死于宫内钦安殿,享年四十七岁,庙号仁宗。
工部尚书吴中和侍郎蔡信召集长陵工地包括蒯祥和周文铭在内的十几名工部吏员,来工地公廨接受指令。大家全都戴素冠,穿麻衣。
吴中宣布:“诸位同仁,大明不幸,山陵又崩!本部堂没工夫跟大家多说什么,此时此刻,大行皇帝的陵寝是我们工部的重中之重。在场诸君立刻转至献陵,日夜加班,以最快的速度把大行皇帝的玄宫弄出来!蔡大人,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蔡信道:“别的都不说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工程,工程,还是工程!拜托诸君了,时间要抓紧,质量更要保证!”
众吏员齐声:“我等但凭二位大人差遣!”
说动就动,蒯祥和周文铭立刻集合众工匠,指挥大家将工具和建筑材料装车,准备移往大行皇帝的献陵工地。献陵不远,就在长陵的边上,父子为邻。根据朱高炽生前“陵寝从简”的遗训,它的规模要比长陵小得多。
蔡信走来。
蒯祥和周文铭齐声道:“师叔!”
“又够大家忙一气的了。”蔡信道。
“大行皇帝如此仁厚,没想到只坐了九个月龙廷,便早早地去了!”蒯祥痛惜不已。
蔡信也很难过。“谁说不是,可惜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提前做出了献陵的施工图纸,并在皇帝生前呈给他过了目,所以此刻才不至于麻爪。”
“还是师叔您和吴大人有远见。”蒯祥道。
“要说图纸,那是多亏了你。你一次设计就得到了先帝的认可,巧鲁班名不虚传啊!虽说大行皇帝有过遗诏,‘不忍重劳,建陵从简’,但作为咱们这些具体实施工程的人员,工程质量则不可丝毫马虎。主持此项工程的成山伯王通、太子府詹事黄福已决定调集军役民夫十七万,三个月内完成陵寝修建。下面就看你们的了,千万马虎不得!”
蒯祥道:“师叔放心吧,蒯祥和师兄一定带着大家把活干周正!”
周文铭道:“廷瑞说的对,我们一定把活干好!”
“此刻想起来,好悬啊!”蔡信道。
“怎么?”蒯祥问。
“头些天你俩还都吵吵着要回常熟给你们师父奔丧。倘若我当时真放你们走了,目下这局面该如何应对啊,想想都脊背发凉!”
蒯祥道:“姜还是老的辣。当时我俩还有点儿小怨气,回头一想,师叔的那句话真在理。”
“哪句话?”蔡信问。
“先国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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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铎坐在驿道边的一个露天茶棚里喝茶,吃干粮。他的两匹马拴在一旁的桩子上。
他已经出来五天了。不知怎的,他心中总有一种怪怪的不安之感。
驿道上,一匹马由远及近地奔跑过来。骑手头戴斗笠,一身黑衣,行色匆匆。他在茶棚前勒住缰绳。
茶棚伙计迎上前去:“客官,歇歇脚吧,喝碗茶!”
骑手并没下马的意思,只是把一个盛水的皮囊扔给伙计。“一囊水,两只烧鸡,十个烧饼,快着点儿,带走!”
“好嘞您哪!”伙计转身跑进伙房。
田铎闻声抬起头,发现骑手不是别人,正是汉王的青州中护卫百户枚青!他赶紧扭转身体,留给枚青一个后背。
伙计取来水和食物。
“给我放进鞍子后边的行囊里。”枚青吩咐。
伙计把东西放入枚青的行囊。“客官您不下来落落汗,喝碗茶?”
“没工夫,爷还要赶路!”枚青扔给伙计一块碎银子,一夹马肚,一骑绝尘。
田铎回转过身,望着枚青远去的背影。还好,这家伙急着赶路,这屁大会儿的工夫里,无暇注意到混迹于众多茶客当中的自己,田铎暗自庆幸。
可他跑这儿来做什么呢?还如此匆忙,马不停蹄?田铎又感到奇怪。
他喝完茶水,放下茶碗,刚准备站起身,继续行路,一队十来个人的官兵来到茶棚,为首的是个小太监。他们在茶棚中坐下。
茶棚伙计赶紧上前,沏茶倒水,热情招呼:“诸位官爷请坐!喝茶!喝茶!”
“弄点儿吃的,捡最好的!”小太监吩咐。
“好嘞,官爷!”伙计转身跑进伙房。
田铎望着小太监,越看越眼熟。这不是侯泰么?他站起身,走上前去:“侯公公,田铎这厢有礼了!”
侯泰上下打量着田铎。“你是……?”
“俺是田铎呀,公公忘了?那回俺随秋红姑娘找过您。”
“哦,想起来了,找咱家打听汉王在京城宅邸的地址。秋红姑娘说,你是巧鲁班的徒弟?”
“没错,公公好记性!”
“秋红姑娘还好吗?”
“好着哩,她如今当上了信仁堂的女掌柜,满脑子都是草药。”
“咱家的这个小老乡就是行,”侯泰道。“干啥都敬业。对了,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俺去常熟接俺师娘。”
“怎么,蒯所正已经有家室了?”
“算是吧,不过还没过门。俺把她接回来,他俩就拜天地。”
“谁家的千金有这等的福气?”侯泰饶有兴致地打听。
“俺师娘叫蔡小芹,工部侍郎蔡大人的侄女,信仁堂的女老板,与妙锦郡主、秋红她们都很熟的。”
“哦,她呀!这闺女咱家听说过,一等一的极品女子,你师父好眼力!可惜的是,他们怕是一时半会儿拜不成天地了。”
“田铎不明白,公公这话是何意思?”
侯泰有些犹豫,然后压低声音道:“这是朝廷的最高机密,尚未公布。不过,既然你是秋红姑娘的朋友,自家人,让你先知道知道也无妨。”
田铎俯过身去。“田铎洗耳恭听。”
侯泰低声道:“圣驾崩了!”
田铎惊得嘴巴合不拢。“什么?当今圣上殡天了?!”
“小点儿声!”
田铎压低声音:“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咱家就是奉张皇后之命,去南京向太子爷报丧,请他回北京承继大统的!”
“天哪,怎么说殁就殁了呀!”田铎低声感叹。“他当皇帝才几天呀!”
“九个月,这叫天有不测风云。所以嘛,国丧,按照我朝律例,你师父与小芹姑娘至少百日之内是无法拜堂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