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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芹手拎一袋桃子,痴痴地站在北京皇宫的西安门外,她给蒯祥送水果,又一次被卫兵拦在了工地外边。
我就在这儿死等着了,就不信你不出来!她较上了劲儿。
徐妙锦和秋红骑马从远处而来。
秋红一眼看见她。“那不是小芹姑娘么?”
“她站那儿做什么?”妙锦诧异。“走,过去问问。”
二人纵马来到仍在往门内张望的小芹跟前。
“嘿!”妙锦朝她招手。
小芹回过头。“妙锦姑姑?”
“你杵在这儿干啥?”
“在等二师兄。”
“你们约好了?”
“没有。”
“没约好你等什么?你二师兄那么忙,在抢工期,皇宫工地如今是连轴转,你是等不来他的。即便等到晚上,他恐怕也不会现身。”
小芹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要不你跟我们走吧。”妙锦提议。
“姑姑这是去哪儿?”小芹问。
“城外。”
小芹有些犹豫。
“走吧,多好的天气,”妙锦热情相邀。“溜达溜达去!”
“行吧。”
“秋红,带上她!”妙锦吩咐。
“好!上我的马!”秋红伸手拉住小芹。
小芹就势爬上秋红的马背,坐在她身后。
妙锦一抖缰绳:“掣!”
两匹马飞驰而去。
她们一路驰骋,最后在城外的一个小树林中停下。三人下马。
“呀,这儿有这么多野花,好美啊!”小芹立刻流露出纯真的少女天性,她放下桃子,俯身采花。
妙锦找了个空旷处。秋红从袋子中取出香烛和黄表纸。
妙锦高喊:“小芹姑娘!”
“哎!”小芹答应。“姑姑,芹儿在这边采花呢!”
“把你采的花拿来!”
小芹捧着一大束野花,蹦跳着过来。
“把花放这儿。”妙锦吩咐。
“姑姑这是要……?”
“我要祭奠一回在南京无辜被杀的两千八百个宫女。”
“两千八百个宫女?无辜被杀?”小芹惊异。
“是的,两千八百个宫女,被皇上所杀。”
“为什么?”
“只因为他疑神疑鬼,怀疑她们企图谋害他。”
“她们真的要谋害皇帝?”小芹觉得这匪夷所思。
“你相信么?”
“不相信。”
“不相信就对了。”
“那皇帝为何就信了?”
“这就是权力的可怕,当局者迷,容不得受到半点威胁。宁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
“在芹儿的印象中,皇帝是个挺和善的老人。”
“那只是他给你看到的一面,当涉及到他所谓的‘大事’的时候,他会是另外一副样子,比你想象的要残暴得多。”
“这些宫女太可怜了!”
“她们都是非常善良的女孩子,有些还曾经伺候过妙锦。”
小芹把自己那袋桃子也摆在了香烛旁。“这些水果就送给她们吧,芹儿也随姑姑拜一拜。”
秋红一张张地在火盆里烧黄表纸;妙锦双手合十,默默诵经。
小芹跪在香烛和供品前,接连磕了好几个头。
“诸位姐姐妹妹,芹儿虽从未见过你们,可知道你们冤屈。有姑姑给你们超度,你们下辈子都托生个好人家……”
祭拜一番后,秋红清理黄表纸的余灰。
妙锦和小芹则面对面坐在一棵树下的草地上。
小芹道:“姑姑真是活菩萨。信佛之人都如此与人为善吗?”
“佛陀主张众生平等。”妙锦回答。
“众生真的能够平等吗?”小芹问。
“那是极乐世界的理想。尘世要肮脏的多。在尘世中,我们要做到的是诸恶莫作,众善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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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姑姑说的真好。听说三保大人也是佛教的在家弟子?”
“是的,郑和是姚广孝的虔诚弟子,法名福吉祥。不光郑和,皇帝身边的李童,还有一些别的公公,比如金英、兴安等,也都是佛门弟子。”
“怪不得他们那么和善呢。可他们为什么都要信佛呢?”
“宦官信佛,有他们的自身原因。”
“什么原因?”小芹刨根问底。
“别看这些宫内总管呼风唤雨,在人前风光无限,好像早已大富大贵,尊享荣华了,”妙锦解释。“可他们在皇帝跟前,仍然只是奴婢。他们从小净身,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无根的飘蓬,享受不到寻常人与生俱有的天伦之乐,内心深处肯定会有阴影,伴随着他们的是常人难以体会的空虚与苦闷。而信仰,则正是忘却苦恼的便捷方式,寄托灵魂的牢靠锚地。”
“如此看来,他们也怪可怜的。”
“这就是世人信佛的另一个原因了。佛教主张,万事皆空。”
“万事皆空,这有疗伤作用么?”
“有。不求今生,只求来世。”
“经姑姑这么一讲,芹儿又懂了许多道理。佛教真挺好的,姑姑,您带芹儿学佛吧。”
“学佛?你小小年纪,为何有遁入空门的念头?”
“学佛好啊,像姑姑这样多潇洒,云游四海,想干什么干什么。心中无一物,更不必为情所累。”
“傻丫头!你就知道云游四海的潇洒,可你了解青灯古佛、静坐蒲团的孤寂吗?你如此年轻,前面是无尽的大好年华,出世不是你此时应该考虑的事情。”妙锦又怜又爱地开导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纯得不能再纯的小姑娘。
小芹呆呆的不说话,若有所思。
妙锦问:“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
“嗯。”小芹低声回答。
“谁这么大胆,敢欺负咱小姑奶奶?”
“二师兄远着芹儿。”
午门事件曾一度拉近了蒯祥与小芹两颗心的距离,让小芹体会到了二师兄对自己切切实实的在意。但随后的几个月,二师兄却长久不照面,她从中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躲避。而她到工地送饭屡屡受挫,则更增加了她心中的郁闷与焦虑。
妙锦笑了:“你二师兄是个有分寸的人,他一时疏远你,一定有他疏远你的道理。你二师兄情感内向,内心世界从不轻易示人。可我看得出他对你的关爱。珍惜吧。人要随缘,属于你的东西,是跑不掉的。”
小芹听得似懂非懂,疑惑地点点头。
秋红已经收拾完毕,走了过来。
“聊什么呢,你俩,聊得如此热络?”
“学佛。”妙锦回答。
“学佛?谁学佛?”秋红好奇。
“你问她。”妙锦指指小芹。
“小芹姑娘,你要学佛吗?秋红也想学,咱俩一起跟着姑姑学吧。”
“说风就是风。你们当这是赶集哪?”妙锦笑道。
小芹和秋红都乐了。
妙锦抬头望了望西斜的红日。“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三人站起身,朝拴在树上的马匹走去。
※
一座飞檐崇脊的门楼,绕以石栏,屹立在承天门以南一里之处,“大明门”三个大字赫然于门额之上。门两侧镌刻着一副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大明门,北京皇宫五大门中最后完工的一座,蒯祥在指挥工匠们给它刷颜料。
工部尚书宋礼走了过来。
蒯祥迎上前:“宋大人!”
宋礼道:“这大明门修好了,午门到承天门之间一里长的御道,两侧的太庙和社稷坛也都建了起来,北京皇宫可以正式收官了。”
“好在完成得比圣上要求的还略早了一些。”
宋礼道:“占地一千二百亩,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宇,煌煌三大殿,亭台楼阁精美绝伦,了不起的宫殿啊!蒯所正,这里面你的功劳不小呀!”
“蒯祥不敢贪功。是皇上英明,宋大人您领导有方。”
“还有工匠们的努力。”宋礼补充道,他一向重视工人的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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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
“对,大家同心同德,工匠们自是功不可没。”
“这点最为重要。”
蒯祥望着大明门两侧的对联,赞道:“这副对联写得多好,‘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不光意境深远,字也如此有力道。听说这是解缙大人的遗墨?”
“是啊,”宋礼有些伤感。“见字思人,解大人是大明朝公认的第一大才子,只可惜因为与太子过从甚密而遭到诬陷,以‘无人臣礼’的罪名下了诏狱,永乐十三年正月被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灌醉后拖至雪地生生冻死。”
“太可惜了!究竟是谁诬告的解大人呢?”
“还有谁,汉王爷呗!”
“汉王与解大人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非要如此陷害这样一位不世出的大才子?”蒯祥不解。
“还不是因为东宫。”
“太子爷?”
“是啊,解大人最看好太子。圣上在立哪一个皇子为储君的事情上曾一度犹豫过,问到内阁首辅解大人,他一句‘好圣孙’,解了圣上的疑惑。花落谁家便不言自明了。”
“解大人说的‘好圣孙’是指……?”
“太子爷的嫡长子瞻基啊。他出生时,圣上还是燕王,据说圣上做了个梦,梦见洪武爷将一个大圭赐给了他,对他说:‘传世之孙,永世其昌。’圭可是象征着权力的啊!”
※
二十一年前的一个春日,燕王朱棣在榻上午睡。
忽然,一个东西在头顶闪闪发光,细看,竟是一个大圭!正当他诧异之际,不知何处传来父皇朱元璋的洪亮声音:“传世之孙,永世其昌!”
这时又听见一个声音:“世子妃生了!”
朱棣猛然醒来,只见一名小太监正快步走进,边走边喊:“恭喜大王,世子妃生了!”
“男孩女孩?”朱棣忙问。
“男孩!”
朱棣喜形于色:“走,瞅瞅去!”
他来到世子住处时,刚生产完的世子妃张氏正疲惫地躺在寝室的床上。
她的丈夫,二十岁的朱高炽站在床前,一脸关切。
见父亲来了,朱高炽慌忙施礼:“父王!”
朱棣摆摆手,走至张氏床前。
张氏欲努力起身。
朱棣轻轻按住她。“躺着,躺着!”他转向朱高炽。“孩子呢?”
“快把孩子抱过来,”朱高炽吩咐。“让他爷爷瞅瞅!”
奶妈抱来婴儿。
朱棣看着婴儿。婴儿也用一双圆圆的眼睛回望着他。
朱棣伸出双手:“让爷爷抱抱!”
奶妈把婴儿递交到他手中。
隔代亲,三十九岁的朱棣第一次有了孙子,触摸到婴儿柔嫩皮肤的一刹那,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被一股天然的亲情深深地触动了,他一边笑逐颜开地摇晃着婴儿,一边说:“这个孩子太像寡人了!”
婴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好奇。
朱棣的脑海中再次闪现出梦中的大圭,耳边又响起父皇朱元璋的那句话:“传世之孙,永世其昌!”
他喜不自胜,高呼:“此乃大明朝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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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礼继续对蒯祥说道:“就是因为这个孙儿太对圣上心思,圣上把皇位传给长子长孙这一支的想法才不再动摇。”
蒯祥道:“听说皇太孙英武果敢,且有仁爱之心。”
“是啊,他将来若是承袭大统,定会是一位有为之君,足以治天下,安万民。”
“话说回到大明门上的这副对联,大明门是皇城的第一道大门,在此武将下马,文官下轿,何等重要,堪称国门了。按说呢,解缙是一位‘罪臣’,在下不明白的是,圣上为何把一位罪臣的遗墨堂而皇之地摆在这最为醒目的国门之处呢?”蒯祥请教。
“问的好!”宋礼道。“据我个人之浅见,这一是说明圣上怀念旧臣解缙,二也从中不难看出,圣上对当年过分纵容汉王、赵王,而怀疑打压太子一系,产生了些许悔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