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蒯祥与蔡小芹骑马走进常熟虞山镇。随着家乡步步临近,小芹越来越兴奋。
蒯祥打量着周围的景色,点头道:“师父很会养生啊,挑了这么个幽静的去处颐养天年。”
小芹道:“爹退休后就搬到了这儿。此处北依虞山,近傍尚湖,七条河水经此流过,鱼米之乡,风光秀丽。”
“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说的就是你们这个虞山镇。”蒯祥随口拈来。
小芹惊异:“二师兄连这个都知道?”
“不光知道,而且写这两句诗的沈玄,二师兄还认识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玄,洪武二十一年的三甲第九名,同进士出身,他是吴县人,二师兄的正经老乡。”
“一说你们吴县,二师兄就来劲。哪儿都不如你们吴县好!”
“师妹不也一样,说起常熟就两眼放光?”
“掣!”小芹一夹马肚,加快了五花骢的步伐。
“谁说她不想家?”蒯祥自语。“掣!”他拍马跟上。
蒯祥和小芹来到蔡家门外。
这是虞山脚下的一个整齐院落,粉墙黛瓦,四周绿树环绕,很是幽静。
二人下马,小芹上前叩门。
里面传来使女云儿的声音:“来啦,来啦!”
门开了。
云儿惊讶地瞪着一身男装的蔡小芹和蒯祥。
“小姐?”她转身高喊:“老爷!夫人!四姑娘回来了!”
小芹和蒯祥拎着东西走进蔡家堂屋时,蔡思诚故作镇定。
小芹娘则喜出望外。
蒯祥上前:“师父,师娘!”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路过山东时给您二老买的东阿阿胶和金丝小枣。”
蔡思诚吩咐云儿:“云儿,快去杀鸡,沽酒!”
“是!”
小芹走到父母跟前:“爹!娘!”
蔡思诚故意沉下脸:“你好端端的不帮你婶娘打理药铺,回家来做什么?你不是说北京城好么?”
“女儿一年多没见爹娘了,想你们了呗!”
“瞅瞅你这身打扮,还穿上了男人装!你叔你婶都同意你回来吗?不会是私自偷跑回来的吧?”
小芹娘扯了一下老伴的衣襟:“她爹,孩子刚到家,你就虎着个脸!”
“皇宫工地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在常熟办,”小芹不慌不忙地解释。“二师兄一个人办有难度,我跟了来,给他做个帮手。”
她的几句话一下子就把焦点从自己身上巧妙地引向了工作。
“什么重要事?”蔡思诚转向蒯祥。他不再为难女儿了,虽然女孩子跟个男人单独出门,一走就是几千里,闺誉有亏名节,可徒弟蒯祥的为人他还是完全信得过的,女儿跟着规规矩矩的蒯祥,师妹与师兄,开明的蔡思诚一百个放心。
“师妹说的没错。事情是这样的……”蒯祥将此行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我们这回千里迢迢地跑来常熟,就是来向薛澄先生求图纸的。”他最后说。
“原来如此,”蔡思诚道。“你说的这个薛澄,为师也认识,他的画确实有独到之处,难怪圣上喜欢。明日为师陪你一起去城里拜访他。好了,你先给师父讲讲北京皇宫工程的进展吧。”北京皇宫的设计中有蔡思诚的心血,他自然对这个大工程不是一般的上心。
“爹,二师兄可了不起呢,”小芹插话。“他的金刚腿儿圣上都赞叹不已,说是鬼斧神工!”
“金刚腿儿?”蔡思诚诧异。“怎么回事?讲来听听。”
“雕虫小技罢了,”蒯祥淡淡地说。“怎敢在师父面前卖弄。师父的断梁门殿才是天下绝活呢。”
蒯祥的木工手艺是跟父亲干活练出来的,正如永乐帝所说,熟能生巧。但是他的建筑设计却是向经验丰富、通晓理论的蔡思诚学的。他拜蔡思诚为师后,曾向蔡思诚请教断梁门殿的道理,蔡思诚告诉他,其实大梁下面那一排排碎木做成的顶与吊,合理地分解了屋面对大梁的压力,压力散布到了每一根步桩之上。他给这一结构起名为“斗拱”,丁字形的叫丁字科,十字形的叫十字科,网状的叫网字科,琵琶形的叫琵琶科。心灵手巧的蒯祥一点即通,他举一反三,已经把这样的设计思路运用到了北京皇宫的工程当中。
“断梁门殿休要再提,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蔡思诚道。“师父与你爹都老了,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的天下必定是你们年轻人的。还是说说你的金刚腿儿吧。”
蒯祥讲述:“大古剌进贡来一根黄花梨神木,圣上指定做成奉天殿门槛。师兄和杨师傅一时疏忽,把它下短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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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督董黄俨逮了个正着。”
“师父提醒过你们,”蔡思诚道。“这个黄俨不是个省油的灯。”
“是啊,他直接捅到了皇帝那儿,一时间情势十分紧张。”
“怎么解决的?”
“徒儿做了两个龙头,镶嵌在锯短了的门槛两侧,号称金刚腿儿。门槛变成了活的,拆卸自如。”
“用巧妙来补救失误,化腐朽为神奇,好工匠就要能如此地变通思路。廷瑞,这几年你是大有长进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爹,二师兄如今是营缮所丞了,皇上亲口授的职!”小芹生怕父亲不知道。
“哦?”这个消息倒有些出乎蔡思诚意料,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这个爱徒是个一门心思钻研业务的技术控,最不关心的莫过于官场之事。
“是有这档子事,”蒯祥承认。“皇帝一时心血来潮,授了徒儿这么一个小官。”
小芹道:“别看官小,权力可大着呢,皇帝老儿说了,工地上的事全由他做主!”
蔡思诚沉思片刻后,对蒯祥道:“你年纪轻轻就被皇上御口亲封,为师应该替你高兴才对。可是,师父为皇家效力了半辈子,深知伴君如伴虎,因此急流勇退。你在北京领驭皇宫工地施工,要处处小心啊,千万别牵扯到官场的倾轧中去。”
“师父提醒的是,”蒯祥一脸诚挚。“徒儿绝不会介入官场的是非。徒儿之所以热衷于在北京皇宫工地干活,并不是因为那里有步入仕途的机会,而是因为北京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工程,它给徒儿提供了一个平台,任徒儿拳打脚踢,施展才华,实现平生所愿。”
“说的好!”蔡思诚点头夸赞。
蒯祥继续说:“我们做工匠的,谁不想给后人留下些自己的作品?再过多少年,我们都不在了,可我们的东西还在。后人看到我们盖的宫殿,就像我们仍然活着一样。这也算是徒儿的一点安分不下来的野心吧。”
“这哪里是野心,分明是雄心!”蔡思诚被徒弟的话深深打动。“你有如此的志向,为师替你高兴。师父是过来人,人的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但是正如你说的,我们做工匠的,可以通过建筑来留下痕迹。比如秦长城,当年修建它的蒙恬将军早已化尘化土,可长城不倒,它已成为了这个民族的象征。”
师徒二人聊得热络。蒯祥道:“对了,徒儿在工程上还有几处拿捏不准的地方,想请师父指点呢。”
“哦?”蔡思诚愈发来了兴致,“讲来听听。”他尽管身处江湖之远,却随时关注着皇家的重大工程,特别是北京的新皇宫。毕竟,他为皇家盖了大半辈子宫殿,北京皇宫的设计也倾注了他的一份心血。
蒯祥从行囊中取出几张小图,在桌上展开。师徒二人的脑袋凑到了一起,热烈地讨论起来。
小芹插不上嘴,便去厨房帮母亲准备晚饭。
灶上的炖锅咕嘟咕嘟响。小芹娘在择菜,闺女难得回来,做娘的自然要亲自下厨房。
“娘,好香啊!做什么好吃的呢?”小芹问。
“炖了两只鸡,一会儿再蒸些腊肉,炒几个菜。”
“女儿帮您择菜吧。”小芹拾起一捆菠菜,择了起来。
两年没见面,孩子长大了,母亲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女大十八变,女儿出落得水水灵灵,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鲜花;忧的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性格依旧像个野小子,懵懵懂懂地随她二师兄跑出这么老远,不管不顾,一点女德都不讲究,这样的女子将来如何嫁人?
婚嫁是女人一辈子最大的事。做母亲的不是没替女儿想过,丈夫有两个得意高徒,一个周文铭,一个蒯祥,人品都没的说,且知根知底,女儿嫁给他俩中的一个当然是最好不过。周文铭从小父母双亡,一直跟在思诚身边,就像是蔡家的儿子。他与芹儿青梅竹马,相互了解。而据蔡信来信说,芹儿在北京这一年,这孩子对她的意思也表现得十分明确。常熟也是周文铭的老家,芹儿若是嫁给他,他会成为蔡家的上门女婿,为他们老两口养老送终。蒯祥呢,人沉稳,手艺也更好,显然前程远大,可是正因为前程远大,他很可能会长久留在京城,继续为官家效力。他们夫妇膝下无子,几个女儿都已嫁人,本希望最小的这个就近嫁个能顾家的,最好招个上门女婿。而蒯家却在吴县香山,芹儿若是嫁给蒯祥,就是蒯家的媳妇了,他们老两口很难指望得上不在身边的女儿和女婿。
娘儿俩边择菜边聊天。
“闺女啊,你回家来,娘心里真的高兴。”
“芹儿也高兴。芹儿在北京可想爹和娘呢!”
“咱家虽说有四个闺女,可你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嫁的都挺远。唯有你这个宝贝疙瘩,娘真舍不得让你离开娘的身边。”
“那芹儿就一辈子守着娘。”
“傻丫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诶,对了,不然咱招个上门女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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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小芹娇嗔。
“你转年就十七了,在乡下也到了出阁的年纪,说真的,要不要爹娘给你说门亲事?”
“娘,您又来了!芹儿还小嘛,还想在外边多见见世面呢!”
“这一年多还没野够啊?”
“外边的世界可精彩呢,芹儿可不想跟您一样,一辈子围着锅台转,终老乡里。”
“越说越不像话了!”母亲爱怜地呵斥。“对了,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两片红云飞上小芹的面颊:“娘!”
“你觉得你大师兄这人如何?”小芹娘试探。
“好人一个!”小芹不假思索。
“让你和你大师兄一起过日子,你可乐意?”
“娘!您又来了!大师兄就是大师兄,别扯那么多。都跟您说了,芹儿的事情芹儿自己做主,您少管!”
“好好好,娘不管。”
两人继续择菜。
“那你二师兄呢?”过了一会儿小芹娘又小心翼翼地问。
“我二师兄比大师兄更好!”小芹来了精神。“您没瞧见他在南集造石庙呢,指挥若定,太霸气了,简直像个大将军!”
“造石庙?这又是哪一出?”
“我们来的时候路过山东东昌,汉王要在那儿的南集建一座庙观,纪念靖难之役中的死难将士。庙观的殿堂必须纯石头,不准用一根木头,工匠们盖到一半,顶子死活上不去。二师兄拔刀相助,帮他们砌出一个那么那么漂亮的拱顶。所有的人都惊住了!”
“你二师兄可真有本事!”
“于是,所有的工匠全都拜倒在二师兄脚下,哭着喊着要跟他学手艺,”小芹说得高兴,开始添油加醋。“这哪儿成啊?我们还有那么多正事要办呢。于是最后最后最后,二师兄挑来挑去,挑了个叫田铎的小伙子,收了做徒弟。”
“你二师兄有出息,”小芹娘不得不承认。“他凡事爱琢磨,满脑子妙主意。这点很像你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娘亲,您将来给芹儿找夫婿,就照着我二师兄的样子找啊!”她半开玩笑半当真。
“一个姑娘家,说这种话也不害臊!”小芹娘用手指头爱怜地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
“谁让您老跟人家提找婆家的事呢!”
“好了,闺女的心思娘明白了。抓紧做饭吧,你们一路上鞍马劳顿,吃完饭早些歇息。”
“哎!”
※
这天夜里蔡思诚和小芹娘躺在床上,两人都久久难以入眠。蔡思诚翻了个身。
“老头子,还没睡着呀?”小芹娘问。
“晚上喝了几杯,兴奋,睡不着。”蔡思诚道。
“兴奋不假,可我看,你的兴奋并非那两杯酒闹的,而是因为见到你的爱徒和宝贝闺女了。”
“是啊,一年多没见,四丫头又长高了。廷瑞也更出息了,竟被皇帝御口亲封为营缮所丞,他是个干大事的人啊。”
“我知道你喜欢你的这个徒弟,”小芹娘道。“他给你脸上增光添彩。可是要叫我说,你的大徒弟周文铭,踏踏实实,就居家过日子论,像是更靠得住。”
“你说的不错,这两个徒弟各有所长。”蔡思诚道。
“文铭从小没爹没娘,在咱家长大,就像咱们的亲儿子。”
“你啥意思?”
“你想过没有,”小芹娘问。“在他们两个中间选一个,做咱家的女婿?”
“想是想过,可总拿不定主意。你来说说,你觉得哪个更合适些?”
“廷瑞呢,有本事,”小芹娘小心地说。“将来前途无量,可是四丫头若是嫁了他,终归不会守在咱们跟前。”
“你觉得文铭会?”
“他当然会。他在咱家长大的,本来就像咱们的儿子,若是他真的娶了四丫头,做个上门女婿,你我就不愁没人养老送终了。”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你就不考虑闺女的感受吗?”
小芹娘叹了口气。“这正是我发愁之处。我在厨房里跟四丫头聊了聊,她对她这个二师兄不是一般的倾心。你看,这趟回常熟,她八成是偷着跑出来的。几千里地孤男寡女,说句难听话,这就叫私奔!”
“别瞎说,廷瑞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他绝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这我当然相信,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尤其是你的大徒弟。”
“别人爱怎么想怎么想,身正不拍影子斜。好了,老婆子,闺女喜欢谁,就让她喜欢谁去好了。咱甭干涉。睡觉!”
蔡思诚用被子蒙住了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