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皇宫,燕居之殿。
白象历第二十代帝王淳礼下朝后正在殿内休憩,时近正午,桌上摆满了御膳,帝王却无心饮食,扫了一眼满桌的美食,只点了一道寻常糕点,勉强进了几口。
淳礼帝刚过不惑之年,却早已两鬓斑白,原本饱满俊秀的面容似有早枯之相。
挥手拒绝递到口边的吃食,她摇了摇头,不再进食,一块小孩巴掌大的糕点她只吃了一个边角。
身边侍候的大礼官也不敢相劝,只得挥手让人撤走御膳。
一切静默无声地进行着。
皇帝对着殿后抬抬下巴,大礼官也不指挥小奴,自己亲走出门查看,回来摇着头,“陛下,正君爷或许有事耽搁了。”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相信。
帝君两人一路闯过重重难关并肩走到现在,感情甚笃,时时不离左右,就是皇帝上朝这一上午,往常也是必在偏殿等候的。
可如今……
帝君矛盾不是一日了。
自去年悦郡主外出游历时就时有发生,年节期间好不容易缓和了,可自从前几日陛下允准悦郡主再次外出游历,皇正君就没跟陛下说过一句话。
窗外寂静无声,年壮而身弱的帝王往窗口走了两步。
隔壁就是世女所,燕居之地与世女所相毗邻,就是为了让帝王闲暇能够指导世女们的功课,如今燕居之地主人已衰,世女所却早已空空如也。
自从八年前皇太女病逝后,原本就冷清的世女所就彻底空了。
从民间寻回的那些不知隔了多少代的所谓皇族,如今礼部还在甄别之中,论资排辈,长幼尊卑,几家嘴巴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荼。
淳礼原也是乡野之人,因母亲是开国皇帝的第十二代孙而跟皇家沾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血缘关系。
淳礼五岁时被第十七代帝王淳冥找到,原以为会跟其他淳家血脉一样被杀,没想到只是被选入宫中陪伴当时的皇太孙淳玺。
那时候一同居于世女所的还有她的亲弟弟淳贞,他是为刚出生的小郡主淳安准备的。
四人一起渡过了一段难忘的孩提时光。
也是从那时候起,世女所居住的不再仅仅是世女,世子往往也居住其中。谁让几代皇帝的女子都住不满半个世女所。
当时一同选入皇宫伴驾的还有后来的十九帝淳佳,她母亲是开国皇帝的第十代孙,在进宫之前几家都互不相识。
淳佳从进宫的第一天开始就追随在淳仁皇太女身边。
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这淳家的皇位有一天会落到血缘稀薄、素不相识的两个旁枝头上。
随着五七争位的开战,她在世女所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少年时代、青年时代,眼看着一个个皇帝登基、两代皇太女、亲王薨逝,三代皇帝的驾崩……
淳礼在一片茫然之中过继给了淳佳帝,无可争议地登上了大宝。
她在茫然之中保持了难得的清醒,坚持不立皇太女,可是登基第二年她唯一的女儿还是故去了。她连亲王都不敢封,诅咒还是没放过她。
诅咒,第十七代帝王淳冥的焚身之咒,淳和一脉得位不正,一代而亡。
可不是应验了,七亲王淳和登基之后,子女全部相继薨逝,连孙辈都没留下。
晚年不得不过继当时已年近不惑的淳佳帝,淳佳帝登基后子女丰茂,谁都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谁知自从白象历二一四年有人冒充五亲王后裔被杀后,淳佳帝的几个子女也相继薨逝。
就这样淳家血脉最深厚的继承人变成了她——旁枝末族淳礼。
刚过而立之年的淳礼就这样过继给了原是自己祖辈的淳佳帝,顺理成章地成了白象历第二十代帝王。
淳礼帝一边积极开枝散叶,一边极力安抚白象城,为亡者建庙宇,为生者提供方便,税不敢多收一分,徭役不敢乱下一份。
如今,她膝下却也只剩一位郡主。
现在正在甄别的那些人大都是外嫁之子所留子孙后代,经过十几代的外嫁淘汰,不说天皇气派早已泯然众人矣。
有些人还有外邦异族血统,淳礼帝深恶之。
帝业宁予家奴,不给外邦。
如今皇室已无人可继,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后宫。三宫六院被皇君塞满侍君小侍,可还是无济于事。
皇帝从桌案下拿起一封密函,对着窗外射进来的日光细细研读。
五亲王**后,其女淳仁带着一干直系在白象城称帝,史称白象第十八帝,淳仁、淳和两帝同朝,这在上一代(淳佳帝)已经承认其合法性。
淳仁有女淳玺,在淳仁称帝后被立为皇太女。
白象历二零八年,西蛮大战,淳仁帝战败而归,受伤颇重,皇太女淳玺披挂上阵,战败而亡故。
同年,淳安郡主受封郡王,不久白象城沦陷,郡王不知所踪……
二百多年间,受封郡王的皇子只有两位,前一位是为受封皇太孙而做的铺垫,只是最后这位郡王在受封皇太孙后不知所踪了……
淳仁加封其子为王,显而易见是准备立男皇帝,只是这个郡王也失踪了……
淳礼帝想还位于本枝,无论是五七亲王的任何继承人;
也想学学淳仁帝,没有世女立世子;
实在不行,朝廷内谁最有威望谁拿去……
所有人都认为淳氏王朝再过几年就没有人了。
有时候淳礼帝会想,是做一辈子普通的乡野之人快活,还是做一个整天诚惶诚恐的帝王开心。
淳和、淳佳两帝都是不到天命之年莫名而亡,女子皆绝。
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去工所,看看计相师还在不在?”淳礼帝吩咐大礼官。
她与皇君至少还有一个淳悦郡主,计相师一脉却只剩一个捡来的孙女。
护国将军计敛二十年前受了重伤,这么多年后院也没诞下一点血脉。
这样一想,淳礼帝心中勉强有了一丝安慰。
帝君两人吵架了,找臣子来聊聊天已是常态。
计相师是被宣召最多的。
计术是白象历一八八年由刚登皇位的淳和帝亲授的官职,君臣甚是相得,第二年淳和帝禅位给淳冥帝,她在淳冥朝仍然如鱼得水……
淳和、淳冥、淳和、淳佳、淳礼……相师历经五朝,仍然屹立不倒。
计相已年逾古稀,几次三番上表请辞,帝终不许。
曾经的翩翩少年,如今已是鸡皮鹤发、步履蹒跚……
计相师由大礼官搀扶着走进宫殿,正准备下跪请安,已被淳礼帝免礼赐座。
“相师,朕这个皇帝当得苦啊。”淳礼帝歪在休息的背靠上诉起了苦,在年龄上她比老相师的女儿都小,有时候也有几分疲赖。
当年是相师推举了她为帝王继嗣,老太太对皇族之事了解得比自己家都清楚。
淳礼帝上有两层没有血缘的祖、父君要恭敬,中有三层外戚要平衡,下还要为皇族后代而努力。
帝王的亲身父母却因只是开国皇帝的十几代孙,而在皇族中地位地下。
不止两层没有血缘的祖、父君,还有一位外界已无人知晓的皇君淳礼帝也得罪不起……
淳礼帝趴在背靠上几乎生无可恋。
老相师坐在大靠椅上,慢慢地也靠在了椅背上。她年纪大了,眼皮耷拉下来,谁也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淳礼帝诉完常情,又开始说起了唯一的儿子。
淳悦从小活泼好动,颇有玺太女之风。
“不像其他儿郎,喜欢涂脂抹粉。如今大了也开始关心一些国计民生之事了。”
“去年原本只是让他去白象城贞郡主处散散心,哪知他竟然折腾回几件利国利民的宝贝。那水车、风车设计如此精巧,得省多少劳力,省出来的劳力又得开垦多少土地,为白象国多交纳多少赋税……”
这事计相师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为这,皇帝就闹着要给小郡主加封为王,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
计相师没表态,却也是表了态。
“计宣如今也在白象城,悦儿前几天又过去了,可要让宣儿多多关照。”
“计宣任工部郎中去白象城才半年,白象城中就乱象四起,还是年纪小弹压不住啊。”
“之前那些不法之事也不深究了,只是还要多多用心,为白象城去除沉疴,方不负皇恩。”
计相师不动如山,时不时轻微地点点头,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打瞌睡。
“……计宣举荐的吊车在城池建设、攻城掠地中都能使用。风车、水车……只是小打小闹,吊车却是关系国家命脉之事啊……”
大礼官站在一边,偷眼去瞧对面宠辱不惊的老相师,只见对方仍然稳坐风波里,八风吹不动。
有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位面上似乎罩着面具的相师动容呢?
大概没有。
毕竟这位是前任帝王**于眼前而色不变,能瞬间拥戴新王,被新王极为依重的人物。
策划二帝联手,大败西蛮,顺手把当时的伪帝老巢拿下,彻底结束二帝时代。
后面更多次推举皇嗣,无不成功,多少皇亲国戚求入其门而不得。
计将军多年无后,计相师此支眼看无以为继,捡一螟蛉子也能悉心培养,谁不说一声大女子。
等下出宫的时候,皇帝又得赏大将军一个小奴,计相师每次都面不改色地领了回去。
《白象帝王录》有记载,翻为白话曰——
……五、七亲王争位多年,白象历189年,五王淳冥(第17皇)登基,遴选旁枝淳佳、淳礼进宫伴驾于皇太女仁、皇太孙玺;
七王淳和(第18皇)上位后,子嗣死绝,过继淳佳,为帝(第19皇);
淳佳子嗣死绝,过继淳礼,为帝(第20皇)。
淳礼帝,女绝。
五王之女淳仁与七王淳和同年为帝,二分天下,皆为第18皇。
淳仁之女淳玺,未立君,绝;
淳仁之子淳安,受封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