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姐姐,可以亲这里吗?”
“啊,别……”
酒店的房间内,灯光把壁纸染成了昏黄色。头顶上的灯是模糊的,也或许是色令眼昏,身体的热度渐渐传达到了脸上,郝檬大口喘着气,几乎要分不清眼前这片景象是梦还是幻境。
阴影袭来,是男孩撑起身子,过来与她接吻。
“姐姐……”看见她的反应,男孩忽然笑了,“又缩了一下。你是真的喜欢听我这么叫你呢。”
他带着湿润气息的嘴唇贴近她的耳畔,连声音也是潮乎乎、轻飘飘的:“姐姐。”
“我没——”
她想辩解,嘴唇却再一次被堵住了,被翻搅的声音在她的头脑中回响,试图叫她失去思考的余地,她不由得攀住了对方结实的背。
不可否认,第一次看见这副躯体的时候,她想象过触碰它的手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好。
“等等,段宥,”美色当前,蓄势待发,郝檬真佩服自己在这样的情境下还能找出一丝清醒,“关灯……先关灯。”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那要从两个月前开始说起。
那时她感觉到了身体的一些症状,包括坐一会儿就疲乏,皮肤状态变差了,胃口也越来越小,甚至会感到恶心,有点吃不下东西。同事小芸还开过玩笑,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另一个同事追问:“是不是怀的易鸣的?”
易鸣是郝檬的发小,在证监会工作,和她们这些做投行的人多有接触。
因为平时玩得好,她们这样开玩笑不是一次两次,郝檬只能一笑带过:“别瞎说了,人家易鸣还要找女朋友的。”
就像她没怎么把那些玩笑话当回事,她也没太把这些反常当回事,只以为是神经过度紧绷导致的。
毕竟每年的常规体检,她都没有什么大问题。每天的连轴转的生活让她缺乏运动和营养,有点毛病才算正常。
而且她太忙了,又要备考又要做项目,她参与合作的这家食品公司马上就要上市了,所有人都在等ipo开闸。
这是她第二次进项目做核心成员,辛苦劳碌了大半年,哪能在这时有所松懈,出点纰漏。也就拖着没去筛查。
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杭城忽然降了温。
她裹着外套都觉得冷,时不时咳嗽,深深感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社区医院看了看抓了点止咳药,回来还在保温杯里泡了点枸杞。
枸杞还是易鸣送的。
她一直以为易鸣是在暗讽她年纪上来了,现在想来,实在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确实在对她表示人文关怀来着。
显然临时抱佛脚的养生为时太晚,她平常挺能忍了,都到了非常不适的地步。
她咬着牙撑过了最忙的那几天,把事务交接完毕了,才来医院做了个检查。
没想到这一查就爆出了一个惊天大雷。
郝檬拿着诊断书,反反复复看了有二十遍。
医生说的话渐渐沦为了背景音,她听不进去。
脑子几乎都木了,两只眼睛发直。
活了二十八年,没被雷劈过没碰上车祸,洪水没淹死她冰灾没冻死她,流行感冒都没得过几次,现下直接因为癌症和阎王爷接上了线。
你大爷的。
以前还担心过自己会不会猝死,这下好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自嘲地想。
如果生活是一本,这还真是个够俗气的开头。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茫然地绕着医院走了一圈。
旁边有个出租车朝她滴滴了两声,问道:“美女,坐车吗?”
上了车,司机问她去哪。
她看向后视镜,她的脸色苍白,和司机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司机也从后视镜里看她,笑着又问了一遍。
她报上了公司的地址。
当天她就拟了辞职信,递交给了副总。
副总一直很看好她,因为郝檬很有能力,九月初又参加了保代考试,成绩也刚通过,已经是准保了,大好的前途刚摆在她面前,没料到她来这一出,相当意外。
郝檬同时给出了诊断书和ct图像。
副总感叹了很久,红着眼眶,但没有同意她的离职申请。在她的一再坚持下,也只是给她办了个病假。
“你手里的事也告一段落了,你放心去休息,加油啊小郝,千万别放弃。”
千万别放弃,这句话说出来简单,可是明知道希望渺茫却还要去和死神搏斗,几个人能生还?
没能离职,她也没有再去医院,第一件事就是订了张晚上的机票,去申城找好友欧阳琰。
飞机降落,迎接她的是申城的夜色。
裹紧了身上的风衣,她垂下头走出航站楼,四处张望了一下,看见欧阳正向她招手。
她加快脚步,和欧阳紧紧拥抱。
“哎呀,你真想死我了!打你几个电话,怎么不接呀?”
“上飞机之前才发现手机不见了。”
“啊呀?”欧阳说,“这怎么行,你报警了吗?这可得找回来呀。”
郝檬摇了摇头:“没事,反正是私下用的,不打算找了。”
欧阳本来还想再说,见她脸色不好,像验货一样把她翻来覆去检查。“我怎么觉得你瘦了这么多呀?手也这么凉。”
郝檬扯了扯嘴角:“可能是太累了。”
听到这话,欧阳露出了无奈又心疼的表情。
欧阳和她不同,刚毕业就结了婚,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每天就在自个儿经营的花艺店和女儿之间打转。
她们的生活环境早就有了质的不同。
欧阳抱怨道:“你工作压力真的太大了呀,换我肯定要受不了的!有时候真的不明白你,挣那么多钱,你这个有命花吗?对了,还没问你,你待几天呀?”
她刚刚这话似乎说错了,只见郝檬本来还平静的面孔,隐隐有要崩裂的迹象。
欧阳是了解她的,明白一定发生了大事,赶紧握住她的手,问:“檬檬,到底发生什么了呀?”
“我提了辞职。”郝檬说。
欧阳愣了愣。她先前是说了不少心疼郝檬的话,但没想到郝檬真的辞了职。
毕业七年,郝檬是他们这一届混得比较好的人,专门去深造后又辛苦两年,现在考到了保代资格,眼看着就能自己独立带队了,百万年薪在前面招手,现在辞职简直匪夷所思。
这太不像郝檬会做的事了。
该不会……
欧阳脑子里冒出来不少乱七八糟的想法,她猛地想到了前不久杭城那边冒出来的高管性侵事件,表情越来越难看,手也颤抖起来。
“檬檬……你……我都不知道……你,你留了证据没有?去报警了吗?”
“报警?为什么要报警?”
“啊?”欧阳立刻知道自己想多了,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提了辞职,不过没辞成,让我带薪休假。”
欧阳的心情大起大落,打了她一下。“哎呀!笨蛋,你吓死我了!那是怎么了,你说说。”
郝檬重新垂下眼睫,沉默了一瞬,然后她深吸了口气,尽量以轻松的语气说:
“琰哥,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快死了。”
欧阳:“…………啊?”
两个人虽然不常见面,共同话题也少了,可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欧阳听完就抱着她哭了,稀里哗啦,泄洪一样。
这女人大学时自称财大铁玫瑰,掉血掉头不掉泪,生双胞胎的时候都没哭过一声,现在为了她哭成这个鬼样子。
我也算是值了。郝檬心想。
被欧阳带的,她也难过起来。欧阳边抽噎着边说:“那你是来这边做长期治疗吗?就住在我家吧,我好照顾你。”
郝檬又摇头:“我不想治。”
欧阳瞪着她:“你他妈有病呀!”
“我他妈确实有病啊。”郝檬无奈。
“你有病你不去治!”
郝檬说:“我就是不太想治,化疗太痛苦了,反正没多久好活,不想受那个罪。我其实本来想连你也瞒着,出去多玩玩……”
她咳嗽了两声。
欧阳无法接受,有崩溃的迹象:“你别说这种话呀!不行,我们再去医院看看,挂专家号。”
“琰哥!”郝檬就知道她会这样,抓着她的肩膀,“你听我说。”
欧阳肿成桃子的眼继续瞪着她。
“我这辈子享受的时间太少了,以前满脑子想着读书,毕业了满脑子想着工作,好像真的没有好好玩过,最后的这点日子,我想去各地走走。”
她这么一说,欧阳更难受了,又是生气又是不忍,重新抱住她痛哭流涕:“我的檬檬,你怎么命那么苦呀?”
“哪里命苦了?”反而是郝檬反过来安慰她,“我遇见了你,还有我的一对宝贝干女儿,我挺知足了,真的。”
“易鸣他知道了吗?”
“他出差了,”郝檬说,“我也没想好,还是先不告诉他,你也别说。”
欧阳欲言又止。
“琰哥,我困了。”郝檬靠着她。
她是真的困了,最近没睡一个好觉,在飞机上小寐了一会儿,还因为梦到了坠机而惊醒。
也许是欧阳家里的氛围更安宁,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晌午。
欧阳送两个小女孩去上学,去店里打了个转,惦记着家里的郝檬,马不停蹄赶回来。
她回来时,看见郝檬自觉地翻出了面包在吃,气色看着还行,稍微安心了些。
她们坐在一块儿聊了很久,欧阳问:“你爸妈呢?你不打算告诉他们?”
“不了,”郝檬说,“说了又能怎么样,我现在也不想和他们多往来。”
她本来想说“等我葬礼再通知他们”,怕欧阳听了伤心,没提。
欧阳想陪她一起出去,她也拒绝了。
知道是好心,但欧阳不适合陪她去。
欧阳的先生一直是个大忙人,一个月里有半个月在外地出差。两个小孩又刚升小学,欧阳看重孩子,前段时间为了学区房钻破脑袋,不可能这时候丢下孩子给老人家或者保姆。
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最终说服了欧阳。
欧阳拿她没有脾气,想骂又不忍心。
只好骂骂咧咧几句,就此作罢,随后又问她想不想出去玩。
她眼睛转了两转:“我还记得你大学的时候,经常去夜店。”
欧阳吃吃地笑:“哎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你那时候总想带我去放飞自我,我总想带你去图书馆。”
“我老公也一直好奇呢,我们两个怎么能当朋友。”
郝檬说:“好久没去酒吧了,你带我去酒吧喝两杯。”
下午欧阳没去接女儿放学,交给了孩子的奶奶。
而她本人则是干劲满满,换上衣服之后,就把郝檬按梳妆台前化妆。
郝檬好笑道:“干嘛琢磨我的脸,夜店女王今天不重振威风吗?”
欧阳瞟她一眼,冷哼:“我一个已婚妇女,能振个什么威呀?告诉你啊郝小檬,你今天要不给我吊他七八个凯子回来,都对不起老娘的手艺!”
要玩就得玩痛快的,因此欧阳直接带她去了个会员制的夜店。
郝檬上回去夜店还是十年前。那时候脸皮薄,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面对周围频频的搭讪,她只会尴尬地摇头表示拒绝。
这回抱着好好享受的心情过来,她也没觉得场地内的音浪有多闹腾了。
据欧阳的介绍,这家店已经开了很多年,又很具有私密性,因此声誉极佳。
她附在郝檬耳边说:“有些富二代喜欢在这里办party,今天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能碰上。”
郝檬笑了。
“你还嫌你老公不会挣钱?要找个更有钱的?”
“俗话说,多个老公多个家,”欧阳说,“有钱的老公哪嫌多呀!”
舞池里正有人在领舞,在外圈摇来晃去的也不少。欧阳挽着她的坐到了靠近舞池的卡座,点了两杯莫吉托。
郝檬说:“点个度数高点的吧。”
她的酒量其实不错,就是容易上脸,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因此她很少喝酒。
但今天既然是放纵,她想喝个痛快的。
“那来个百加得调的朗姆酒吧,”欧阳说,“我就不敢喝多了。”
郝檬笑道:“对,你还得把我捡回去呢。”
这时有两个男人的目光看向了这儿,其中一个使了眼神,另一个就笑了笑,大步走过来。
郝檬意识到这点,一阵紧张。
她说不上是紧张什么,就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欧阳显然也看见了,凑过来小声道:“猜猜他一会儿第一句话会说什么?”
“两位美女,要不要和我一起喝一杯啊?”郝檬捏着嗓子说。
说话间,那人走近了,到她们面前,低下头时,郝檬闻到了经典的古龙水味。
“两位美女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欧阳和她同时爆发了一阵大笑。
她们引起了不少目光。那个男人则是直接懵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郝檬及时反应过来,清清嗓子说:“不好意思,我们想起了高兴的事。”
男人试图融入,愉快问道:“什么高兴的事?”
欧阳抢答:“我老婆生孩子了!”
郝檬又没忍住,和欧阳一起哈哈乱笑。
男人这回是真蒙圈了。欧阳提醒他:“弟弟,这个时候就你应该问,‘你又笑什么’?”
郝檬说:“然后我回答。‘我老婆也生孩子了’。”
“对对,”欧阳点头,“我们老婆是一个人。”
男人扯扯嘴角,一脸无奈地说了声“打扰了”,默默离开。
郝檬笑趴在了桌子上。
“你好坏啊,干嘛这个时候玩梗,他肯定要觉得我们是神经病。”
“我也没想到呀,都什么年头了,真的还有人还在用这种低级话术,而且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欧阳摇头,“无趣,十分无趣。”
郝檬的下巴搁在桌板上,左左右右地晃了两下。
酒来了。郝檬拿起杯子。
“这酒是有点烈性的呀,”这时音乐更加躁动,欧阳只得大声提醒她,“你别一下子喝醉了!”
酒液入喉,郝檬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下一个瞬间,她只觉得每一个味蕾都像被施展了魔法似的,涌起了一层层的热浪,扩展进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肤。
像巨浪打上沙滩,潮水回退后,残留在沙砾上的白沫,一个个破碎,缓慢消失。
她长长舒叹:“好喝!”
难怪古话说借酒消愁,那种得到解脱的刺激感,实在令人留恋。
欧阳小抿了一口,笑盈盈看她。
喝完一杯,郝檬又点了几杯。欧阳看她喝得差不多了,继续大声问:“咱们要不要去跳舞呀!”
“我只会国标和芭蕾啊!还好多年没练过了!”郝檬也大声回答。
“管他呀!乱扭也不会有人管你!”
郝檬就站起身,往舞池那边看。因为离舞池很近,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个高个子站到dj的身边,朝他说了句什么。
音乐声随即停了。
过了两分钟,舞台缓缓上升了半个人的高度。那个高个子站上台,大喊一声:“eyuy!”
光打在了那男孩脸上,是挺阳光一个大男生,表情和语气都极其振奋。
“占用几分钟的时间,今天全场的消费都由本人买单。”
他刚说完,全场雀跃。
欧阳一脸赚到了的表情,说了句“哇哦”。
“这里有个小帅哥要来个脱衣秀,不知道美女们欢不欢迎啊。”
另一个男孩被推上了台,脸上还带着局促与无奈的笑。在瞧清了他的脸以后,台下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会员制都玩这么猛吗?”郝檬耳朵里的声音还有点失真,她看向欧阳,“真的假的?真要跳脱衣舞?”
欧阳呆呆地盯着那个男孩看,一手攥着郝檬的手腕,晃了两下:“我靠,你看,真的帅哎。”
“你不是已婚妇女吗?”郝檬笑着推她。
被推上台的男孩一个人走到了舞台中央,回头朝高个子喊:“喂,给顶帽子!”
他的声音清澈,宛如轻脆的石子坠入山泉,一下就吸引了郝檬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