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女生于苗疆世家,氏族以炼毒为传承。
她是家中幺女,生性天真烂漫,被氏族人保护得很好,十五岁及笄时,被送往族中长老门下修习蛊毒之术。
蛊女和情郎的相识,就像是话本中佳人才子的故事。
情郎是从中原而来的进修门生,他出自悬壶济世的药理世家,才华横溢,身上却没有氏族的冥顽古板之气。
他风姿倜傥,洒脱不羁,蛊女称他师兄,却被他打趣为毒妹妹,她生了气,他便会变着法子哄她开心,一来二去,蛊女从初时的羞意恼怒,到后来的芳心暗许。
一人炼毒、一人解毒,同门之谊,郎才女貌,为当年的一桩美谈。
蛊女十七岁时,情郎学成返乡,中原与苗疆距之千里,两人定下盟誓,待情郎名扬天下之时,也是他高头大马抬她进门之日。
蛊女痴痴等候,后来,他成了名扬天下、妙手回春的神医。
却也成了名门望族,陈家三千金的未婚夫郎。
二十天,十余匹汗血宝马,蛊女一次次筋疲力尽地瘫倒在驿站,却又一次次目光坚韧地爬上骏马。
她要见他,要他当面给她一个交代。
结局自然是不如人意。
再回到苗疆,蛊女闭关月余,炼制出情毒“三步痴”,在情郎新婚当日,将此大礼奉上。
“’三步痴‘情毒分为子蛊和母蛊,二者有所不同。身中母蛊之人,蛊虫除了寄生体内,纠扰心智之外,并无大害。子蛊却不然,除非以母蛊相救,否则时日渐久,内脏被体内蛊虫蚕食,必有一死。”
“然而,母蛊解子蛊的法子极为苛刻,中母蛊之人需得深爱被种子蛊之人,且要将子蛊引自自身。肉身之躯哪能承受得住两种蛊虫,且二虫相遇必争踞而斗,原本温和的母蛊会因此躁动大盛。”
明丘叹了口气,道:“因此,情郎、陈家千金二者只能活一,蛊女的本意是让情郎回心转意,让他知晓联姻并无爱意,却未料,陈家千金催动体内母蛊,救了情郎。”
小花沉默了下来。
诚然,知晓母蛊解子蛊的条件,以及如何用母蛊解子蛊以后,这个故事就没有了听下去的必要。
可是,蛊女对情郎的痴情和执着,被情郎背叛后的绝望和偏执,让小花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不由得对她心生怜惜,想知晓她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终究没抵过内心的困惑,“后来呢?”
明丘长叹一声,“后来,三个人都死了,但至于是怎么死的,我就不知晓了,我也曾问过大梵女,她不愿意提及此事。”
小花将书册交还给明丘,“多谢小师傅帮我解读上面的内容,叨扰了。”
明丘摆摆手,“无妨无妨,小事一桩。”
小花不知走这一趟用了多久,待她回到原处,远远就瞧见长身玉立在石阶上的身影,她快步走了过去,一刻也不忍得耽搁。
楚南瑾担忧地看她,“怎么去了这么久,可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小花讪讪道:“回来的时候没找着路,还是一个小师傅领我来的。”
她指着衣角消失在庭廊尽头的一位门童,楚南瑾没去看,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簪子歪了。”
“嗯?”
她刚要抬手去扶正簪子,楚南瑾却已上了手,轻轻地将她的发簪拨正,如玉的眸子静静打量了一番,“好了。”
对视之间,小花望进他的眸底,心脏一紧。
“念兰想听曲子,还是想去那边玩投壶?”
失神片刻,两人已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四层,黑色玄铁匾额上雕着遒劲有力的“清幽阁”几字,往内一望,阁内更像一个宽敞明亮的游园,宾客团团聚成几堆,各自寻乐。
投壶那头,喧吵声阵阵入耳,小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便道:“听曲吧。”
坐立古筝前轻轻拨弄的歌女,奏的曲目是《云裳诉》。
凄婉哀怨、低声倾诉的乐声,让人整颗心都沉浸在了其中,海棠色帐幔轻晃,被轻风送来的淡淡幽香使人心平气和。
小花阖目静静地听着,脑海中忽然冒出今晨噩梦缠绕时,那道惑人音色所说的话,
“想救你的心上人吗?”
“怎么救?自然是以母蛊引子蛊,咦,你竟不知晓?你体内早就被种下了母蛊,否则怎会有我们的存在。”
“要是你不相信我们所说,就去梵台求证,那儿有记载情毒的书册。”
当时,听到自己早就被种下了母蛊,小花并未感到惊慌,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哥哥就有救了。
母蛊解子蛊的条件,于她而言并不苛刻。
像太子殿下这般温润俊朗之人,她又怎么能守住本心,不沉沦其中。
是她起了妄念,而现在,她庆幸她会有这样的妄念。
只是,在梵台听到的那则往闻中,陈家千金虽催动母蛊救了情郎,却最后被连体的子母蛊蚕食,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小花睁开双眼,视线挪到了静坐身旁的楚南瑾,他阖着眼,也在静静听着这首曲子,却是在小花望过来的那一刹,像感受到了一般,睁开双眼,对她温和一笑。
这次,小花未像从前一样满是羞意地移开视线,视线胶着在一处,她回以莞尔一笑,“哥哥可有计划好明日的目的地?”
“倒是忘了。”楚南瑾揉了揉眉心,“念兰可有想去的地方?”
“也还没想过,不如明日我们就包下一整只小船,它飘到哪儿,我们就去哪儿,如何?”
楚南瑾从不反对她的要求,“好。”
小花没忍住,悄悄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挽住他的臂弯,稍稍偎了过去,轻声道:“这一路来让哥哥多有破费,我们是不是该稍稍节俭一些,否则空了财,流落街头乞讨了可如何是好?”
楚南瑾顺着她说道:“你放心,若真到了那一步,该上街乞讨的也是哥哥,念兰是姑娘家,不能丢这个脸面。”
琴声正好到了**处,多愁善感之人闻声泣泪,小花扑在他的怀里,他问她怎么了,她便抽噎着说:“这首曲子真好听。”
……
霜夜降临的时候,小花举着灯火赢弱的烛台,披了件青织鹭鸶纱衣,静悄悄地推开了隔壁房门。
床上人呼吸起伏平稳,看起来已经陷入了熟睡。
枕旁搭着的青色绢布折了几折,隐隐可见其下的猩红。
哥哥这几日在咳血,他的身体越发虚弱,她知道,但他只会瞒着她,在她面前佯装愈渐康复,就像是她知晓了,天就塌下来了一样。
就比如那夜大雪,她从医馆归来,他拖着病骨支离的身体与野兽搏斗,分明身体强撑到了极限,却仍执拗地朝她走来,为了安抚她的惊慌,不让自己倒下去。对于她的违诺,他不曾质问,就像是两人约好了誓言,却只要他一人遵守。
再回溯到从前,她后来才慌悟到的,那日他受伤时,肩上轻了几分的力道,并不是什么鬼差拘魂。
而是她的傻哥哥,分明受了重伤,只是不忍心让她多承几分力,就硬生生地忍着伤口的痛意,撑起本就虚弱的病体,这才在进了屋后,就立马昏迷了过去。
他对她是亲情也好、是爱情也好,她既承了这份情,受了他在细枝末节中给予的温柔,就不会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就像他教的那句,滴水之恩,应当以涌泉相报。
将子蛊引上身的方法,是用她的血。
不过随手在树下捡来的一根树枝,却意外的锋利,她看了眼雪臂上缓缓冒头的血珠,随即将视线重落回榻上的睡颜上。
她在心底声息地在心中刻着他的容颜,她知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他了。
她张嘴,无声地唤了句,“南瑾。”
脑海中,那道惑人的声音是否有恨嗔,她应了,问她是否爱眼前这个人,她说,“爱。”
楚南瑾胸口的三朵花瓣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将血滴了过去,那东西尝到了甘甜,被她缓缓引导到了她臂上,顺着被树枝划开的伤口,钻了进去。
不过顷刻,她的脑海像是要炸开了一样,面色“刷”地苍白,她拢起纱衣,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外头又落起了飘雪,她感觉自己几乎要葬在了这个冬日里。
她也的确打算,将自己葬在这个冬日。
既然他总是瞒着她,她为何不能瞒他一回。
既然他总觉得自己“无私”,那她为何不能学着他无私一回。
许是因为体力流逝得飞快,脑海却格外清醒,以往忽略的细枝末节格外清晰。
她仿佛看到了年仅六岁的她,捏着从明灯中取出的字条,并不识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只透过清正端雅的字迹,猜测应该是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哥哥。
而过经年,小哥哥长成芝兰玉树、万流景仰的大人物,眉眼却仍旧温和,坐在视野开阔的酒楼,铺纸研磨,执笔挥毫。
而她撑着下颔,望过那繁华交织的街道,再去望他端坐如雪松的身子。
他写完抬头那刻,两人视线交汇,他拭去她嘴边的食物渣沫,笑容潋滟,道:“念兰嘴巴又吃得脏了。”
雪花般的碎片在眼前掠过,最后拼凑成她穿着嫁衣倒在马车仪仗前的画面,旁人对她指指点点,斥责她鲜廉寡耻,唯有他说,不是她的错。
那日,她袖里藏着簪钗,笃定了若是逃离不了,她就拿着那钗子自戕。
是遇了他,才让她放下了极端疯狂的念头。
从始至终,都是他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