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文半梦听着门外脚步声的消失,兀自松了口气。
她展开湿漉漉的手,低头瞧着,刚才险些被他发现。
她的手里,正捏着刚刚池塘中发现的布帛。
这是她无意中在水底捞到的,摸着材质很特殊,以她养成多年的戒备心,不由自主的就收了起来。
如今拆开,就像是在做什么坏事,只敢躲在角落中偷看。
她将泡得发青的布帛缓缓展开,认真辨认着上头的字迹。
布帛上用不会褪色的草剂写着行书,依稀是——圣上病危……朝政不稳……殿下速回。
还有几个字被水泡淡了,已经看不出原型,她只能凭借经验去推测。
这应该是从潼国送来的信笺,被他随手扔进了池塘,只是没想到被她捡到了。
猜到容炳熙的身份不简单,她却没想到,他居然是潼国的皇子,而且,还是备受重视的皇子。
魈国某个战书上写过潼国皇室以容性为尊,但潼国从未与魈国建交,以至于她一开始还不信这件事情的真伪,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如果她没猜错,恐怕他就是那位传闻中十岁名遍潼国,让满朝文武百官头疼不已,潼国皇帝甚至一度请不到能教他的老师,著名的顽劣皇子,潼国的太子殿下。
怪不得,他姓容。
只是,如果是真的,那他与传闻中相差未免太多。
她看见的容炳熙,对她总是挂着笑容,一派温柔良善的模样,就算城府极深,也从来没有害过自己。
依照信笺上所写,那么他回到潼国,就是必须要做的事了。
文半梦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容炳熙坐在榻上,像个等待新婚妻子的丈夫,站在轿子外,全然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她不是傻子,也经历过感情,不可能不知道容炳熙对她是什么想法。
一个在潼国位高权重的皇子,居然愿意为了她冒着被抓住的风险留在魈国,足以看出他对她的感情有多深。
可,她与他在此之前只见过一面,值得他如此做吗。
文半梦前世不信一见钟情,今世亦是,在她看来,不了解一个人的前提条件下,谈什么感情都是痴人说梦。
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之前就认识,就像容炳熙第一次见她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一样,只是她忘了以前的事;或者,他来魈国是别有用心,回到潼国,是因为任务完成了。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冒充丞相府外子,又为什么拥有那么大的产业。
商贾之术在国家与国家的共识中,是最上不得台面的,他一个皇子,怎么会去经营这些。
第二个可能性让她笑意全无,她是个理智的人,一旦涉及魈国的存亡,无论如何都不会退让。
希望他不要让她失望。
容炳熙见她出来了,黯淡的瞳色一亮,烛光摇曳,她像是被套进袋子里的小兽,衣服和袖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只露出一个脑袋。
平常见她,都是宝刀将出的凌厉模样,现在倒像是将刀收进动物皮毛所制的刀鞘中,只余下柔软。
他忍俊不禁,这件衣服真的很不适合她,但是她穿上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令人耳目一新。
文半梦紧紧盯着他,试图在他眼里看出一点心虚和愧疚。
但是没有。
那双眼睛望着她,始终澄澈地像刚从井底捞上来的一块冰,让怀疑它的人自惭形秽,无处遁形。
那一刻,文半梦有些憎恨自己的多疑。
容炳熙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这么看着自己,只是笑嘻嘻地将她转了一圈,赞叹道:“文将军果然穿什么都好看。”
他的话实在有些油嘴滑舌,令文半梦皱了眉头,她的脑海中第一时间浮现的,是纪清越贬低她的样子。
纪清越说,她穿什么都是一个样子,就别浪费布料了,还不如老老实实穿军营中的戎服,至少整个人看上去精神一些。
他还说,她又比不上那些流云城中的贵女娇滴滴的模样,穿裙子简直让人发笑。
从那以后,她就收起了所有女儿家的念头,专心为他铲除异己,一步步地将他扶上至尊之位。
那些年,她将自己当作一个杀人工具,手中握着的剑,不知道替他斩杀了多少反对他的忠臣,搅得天下不宁。
可眼前的人,与纪清越截然不同,他总是将温柔分给自己,总是对她充满耐心,会笑着跟她说,文将军做什么都好。
流云城中平淡如水的日子化作一股浪潮朝她涌来,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竟忘了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
该笑,还是该说声谢谢。
已经太多太多年没有人这样夸过她,每个人见了她,都会说,文将军是个打仗的能手、文将军是个英雄、文将军保家卫国,……从没有人说,文将军穿什么都好看。
容炳熙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文将军,怎么了?”
文半梦酸了鼻子,固执地转过身,待情绪平复,才重新在他面前坐下。
他们之间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
她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将信笺展开,放在他的面前,“刚才,我在池塘里,捡到了这个。”
容炳熙看着那卷早就被自己遗忘的信笺,眼底深了几分。
“你……打开看了?”
她有些犹豫地点头,却又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
越说声音越小,她将头埋进光的阴影里。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这庭院就是容炳熙的,自己在院里捡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是他的?
不过是当时抱着一丝侥幸罢了。
原以为容炳熙可能会因此生气,哪料他只是将布帛随意烧了,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所以,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沾了水的布帛碰到火,缩着身子躲避,却还是被无情烧毁。
文半梦听到他话后一怔,半响后才木讷地反应过来,嗒然道:“我已经知道你是潼国的皇子,其余的,就不大清楚了。”
以她的身份,此时应该将他擒住,然后上交给纪实甫的,但她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跟他解释着。
容炳熙失笑:“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潼国的皇子,应该很高兴的,抓住了我,就能给自己立下大功,不是吗?”
她现在这副样子算是怎么回事。
同情自己这个敌国皇子吗。
这可不是文将军的作风。
听了他的话,文半梦忽然有一种冲动,一种将所有真相公之于众的冲动。
她将头抬起,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是以前的我,的确会公私分明,把你关入大牢,做我们魈国的质子,用来威胁潼国,可现在不一样了……”
他将烧毁的灰弹到窗外,让他们随风飘散。
“有什么不一样?”
她迟迟不说话,容炳熙抬眸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