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审推事看向余荀若:“被告说的属实吗?”
只见他气得手指打颤,上下两瓣唇急得发干发白,火气由丹田里一股脑儿地喷了出来:“都是假的!马将军绝对绝对绝对没有说过那样的话,马公馆上上下下都可以作证!”
马仁半猫着腰,嘶吼地喊出:“那是因为你们都跟他穿一条裤子,你们帮着他欺负我,欺负我这个亲爹!”说着,捶了胸腔大嚷几声“没法活了”。
纪冰之比对着上一次庭审的材料,冷眼望向对面满脸得色的叶济世,心中不由地打起鼓来。之前,叶济世主要以马公馆对外闭户的事实,想借此证明这是马守华心虚的反应。休庭后,纪冰之一度认为只要以事实驳斥便可破解攻势。但现在她隐隐猜测到,叶济世已然不在乎法理角度的证据可靠性,转而要以利益抱团为暗示,全面而彻底地质疑马守华方面的一切人质。
既然日本特务的阴谋在于折磨人心,那么无论官司输赢,也许他们都有一套后续方案。站到大众角度来想这个案子,支持马守华的,在外界看来似乎是处在一个遥不可及、不可冒犯的阶级;而支持马仁的,则都来自民间草根。这就形成了弱势对抗强权的局面,而外行人断案总是谁弱势谁有理。
这种情况下,一心钻研证据,罗列出一堆富有社会地位的证人,从长远讲反而是束手束脚的。
余荀若低垂着额头,试图使自己保持较好的仪态,随后才勉为镇定地提出质疑:“庭长大人,我还记得上一次开庭,马仁口口声声说的都是马公馆闭门谢客,门房、侍卫从头至尾都在阻挠他与马将军见面。这与今日所述,简直是天差地别啊!”
依照程序,当事人发言结束后,代理律师是可以做一点补充发言的。但忽然对庭审局面有了新认识的纪冰之,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维持原有打法还能有几成把握。可是,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盲目改变辩护口风,极容易被对手察觉,一旦被抓住了心理变化的痛脚,就可能溃不成军。
纪冰之思虑再三,握紧了拳头,起身道:“被告马仁系无业游民,社会关系不明确,住址难以查实。基于此,我认为有必要深究被告口述前后不一致的问题。”
耳力异于常人的记者,总是能够从小细节发现事情的转折点。
方笑柔扭过头对着厉凤竹好有一番讥诮之态,仿佛在说“贵刊的座上宾也不过如此”。
厉凤竹回以冷眼,望着纪冰之那紧紧攥住的右手,心中难免七上八下起来。
只见主审推事接着问:“那么被告,你又能不能提出更加切实的证人及证物?”
“我,我……”马仁摘了帽子,一阵乱抓,看起来像是着急地要找什么东西似的,“我我我,我想想。”
叶济世有那么一瞬的泄气,随之起身补充:“考虑到我的当事人年事已高,时下又值酷暑。恳请几位推事从人道出发,允许我的当事人稍作休息。”
商量过后,五人均表示同意。然后,进入直接询问阶段。
首先是原告方面的询问,纪冰之以马仁几次造访马公馆的说辞前后均不一致为重点,向余荀若发问。
“是这样的。”余荀若大大地点了几下头,“除了一会儿说认错人了,一会儿又说没认错的问题。马仁一时说马将军命部下将他打出了马公馆,一时又说马将军到巡捕房疏通关系请巡捕出面将他打出租界。”
纪冰之的黑眸渐渐放出亮光来,趁势继续问道:“有人同时听过马仁亲口说出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吗?”
余荀若道:“当然,附近街坊都听过。”
对,现在就是需要有这样一类不牵涉利益关系的证人。
纪冰之的眉眼慢慢舒展开来:“也就是说,他们也曾听到过马仁亲口哭诉,马公馆的门房、侍卫阻挠他与马守华将军见面,致使他二人始终不能当面对质,是这样的吗?”
“是的,附近住户应当都可以作证。”余荀若感受她又找回了上一场的自信,暗暗松一口气。
而此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叶济世也终于开腔了,他面向马仁道:“请问,为什么您在上一回的庭审中,没有说明马守华曾经当面认下您这位父亲的事实?”
纪冰之的眼珠来回快速转动着,她能够感觉出,叶济世主动提这个问题的底气来自于更为全面的准备。看来,庭审越往下,她面临的麻烦会越多。
马仁在面对叶济世的提问时,姿态格外放松:“推事老爷一进来不就说了嘛,让说才说,让答才答。你们也没人问问俺,老虎见了俺是咋个说法。咱是老实人,没问就不答了呗。”
标准国语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改用乡音了?厉凤竹如是想着,顺手在稿纸上打了个问号。
叶济世语调从容继续发问:“原告认了你之后,有什么表示没有?”
“给了俺回乡的路费。”马仁佝偻的背,直直地往前一挺,抬手死死点住余荀若,“不信你问他。”
旁听席上有人听得入神,忽然点评起来:“不是心虚给什么钱呀!”
一阵众说纷纭的小骚动照例还是被法槌给止住了。
余荀若与纪冰之默然交换着眼神,这便是他们最为焦灼的一种结果了。官司有证据就可以打,而恶意揣测则完全无法阻止。
“大概多少钱,还记得吗?”叶济世满意地频频点头,对马仁无疑是一种鼓励。
只见马仁伸了两指举在腰间,道:“两百大洋。”
叶济世哈哈笑了一声,难掩讥讽之意:“回丰润是足够了,还能供您老吃喝一阵的,这显然是有奉养的意味在的。”
“反对!”纪冰之瞪着眼,滕然起身道,“反对被告律师提出误导性的猜测。”
主审推事没有抬头便道:“反对有效。”
马仁暗中受了叶济世一个飞眼的指使,强行把话说了下去:“钱是不少了,但俺是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啦,走了老远的路,随便一病就给花没了。俺图的也不多,就是指着一时死不了的时候,能有个冷窝头啃啃。”
叶济世做同情状,有意停留了两秒钟的时间,这才继续说道:“既然您老一直主张原告就是您的亲生子,那么您还能说出他身上的特征吗?比如胎记之类。”
马仁对此问,毫无压力:“有的,他耳朵上有拴马桩。”
毫无预警地出现新证据,正在速记的纪冰之不由愕然。
五位推事同样措手不及,忙向原告席发问:“原告耳朵上是否有拴马桩?”
余荀若坦然答道:“左耳没有,右耳也没有。我这里有一张马将军的半身照,请各位推事过目。”话音未落,便拿出照片对着书记官亮了一亮。
趁推事审阅证据的间隙,纪冰之迅速在纸上写下了要点,她决意临时改变打法。照此前一番唇枪舌剑来看,无论是什么样的证人、证物,马仁都会以阴谋揣摩其真实性。那么,尝试把所有问题的焦点,都集中于马仁本人的证供,也许能够有效阻止他以一招阴谋论应万变的策略。
这里,主审推事将照片递还书记员:“让被告也认一认。”
“推事老爷明鉴,这个人他不是马守华!”
马仁的回答,很好地说明了这是一场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庭审。如果被告方面对铁证的态度永远是不服不认,那恐怕是要做好持续作战的准备。厉凤竹心头一悬,握笔的手微微发力,不免忧心地望向姿态忽然紧绷起来的纪冰之。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逐渐占据上风的叶济世眼望了纪冰之长久地笑着,慢条斯理回了座。
纪冰之则很快恢复,她始终维持着良好的仪态,守着职业操守保持对法庭的敬意,并不以一时的风向转变而气馁,更不会过早地骄傲。
到了交叉询问的环节,她起身先向马仁一笑:“老爷子,照您刚才的说法,您对子女很慈爱的,那为什么几个月后又当街辱骂我的当事人呢?”
“气不过!”马仁答话时,重拳砸在桌上,为自己壮了壮声势。
“好的。”纪冰之冷笑一下,“那么第一次认子失败时,气又是怎么平的呢?”
这简直是一妙问!马仁好容易提起来的士气,立刻被挫败下去,耷拉了脑袋,小声嘀咕着:“我……那个,我,我,我回去越想越气不过。”
旁听席后排有几声窃笑传到厉凤竹耳中。
纪冰之微笑低头,望着手里的材料,接着发问:“被告,你既然接受了我当事人的两百大洋,又为什么要对街坊说你没有机会当面与我的当事人对质呢?”
马仁无声地叹口气,摘了头上的草帽扇着,一双眼珠子依然寻求着各种机会向着叶济世身上不断瞄去。
厉凤竹低头托了腮,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耳垂。看到现在她已经明白了,只要马仁与叶济世眼神一碰,麻烦便随之而来。
“我,我不这样说,他就不出来呀!我……就是想叫老虎下来,别的话我不管。”
马仁的答案引起旁听席上持续了十秒钟的小骚乱,这种反应吓得他额头上渗满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