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县令的上书是夹在他例行叙职的报告里一起递进宫里去的,武英殿的大学士谁能耐得烦去把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县令的叙职报告一字一句读完?
于是这样一个敏感话题的敏感建议就这么顺顺当当到了康熙眼皮子底下,然后在一堆败仗消息的底下落灰,直到皇帝翻开。
定亲王得到消息的时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皇帝不缺儿子,保全庶子的心远远小于他保存嫡子的心思。尤其是过于优秀挑战到皇帝权威地位的儿子,只能是威胁,只能被铲除,如同大阿哥一样。
让人奇怪的时候,康熙看到折子的当下并没有发作,第二日上朝的时候,甚至还嘉奖了定亲王纯孝仁厚,赏了他双眼花翎,还有御赐的黄马褂。
而那封本应该捅了马蜂窝的折子,也被康熙留中不发了,没有批复,没有任何动静,伺候康熙笔墨的内侍没有一个是通文墨的,这事也本应该到此为止。
偏偏有人愿意猜测帝王的心思,亦有人总觉得万事皆应该被自己料中,定亲王不过是进献了几只歌舞,怎么就入了皇帝的眼?定然是皇帝另有打算,这双眼花翎肯定是内中自有大乾坤。
从来世人重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漫天撒了银子去打探消息,好去选自己家族要抱紧的大腿,那么圣心所向的,就是自家人要关注的了。
疑人盗斧的故事不就是这样来的吗?怀疑邻居偷了自己家的斧头,于是邻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偷了斧子的贼人,可当找到了斧子,邻居便又成了个清白人。
皇帝已经老朽,储位还空悬,下面人不由得替皇帝着急,想帮皇帝做主,私心揣测皇帝在考察儿子们,然后好挑一个贤德的,于是一点子奖惩都被人分析来分析去。
定亲王无功却得了赏赐,在皇帝看来,这是捧杀,这是引蛇出洞,这是放饵钓鱼,在有心人看来,这是皇帝有心抬举定亲王,特特给他与别人不同的待遇,一时间,朝野都有了自己的小心思。
偏偏定亲王不是个笨蛋,每日里各地的折子论千,若是每个折子都打探消息,只怕把敏贝勒卖了,也没得那么多钱去打发宫廷里面的人。
他特别在乎的并不是西南的军情,那边派过去的人,是定亲王一手拉拔起来的人,考察了那么久,一步一步按自己心意塑造的铁血将军,抬起来要跟将来的年大将军打擂台的人,他一点不担心局势的变化会影响到自己。
让他挂心的唯有康熙留中不发的折子,奏折是臣子同康熙之间的沟通,是信息的交换,赞同或者反对都能看出彼此的立场。
唯有留中的折子,让人难以猜测康熙的心思动向,圣心难测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君心还未定,人力尚有操作的空间时间,是机遇亦是危机。
习惯了把留中不发的折子抄写节略递送给定亲王,也习惯了把消息再找个买家换高价,定亲王得到消息不过比别人早了三五日,康熙准备立定亲王为太子的消息已经尘嚣漫天了,而他唯有苦笑。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连敏贝勒都是不曾相信的,中书舍人家里留着几个皇商的照会,特特拿了好东西孝敬敏贝勒,珍珠蚊帐,碧玉枕头,还有西域的绝色美人几个。
敏贝勒哪里看得上这样的村货?哈哈笑了,客气了半天还给人家,偏偏人家不肯,只差跪下来求敏贝勒笑纳了,敏贝勒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那中书舍人临走的时候突然说:“听闻有人上折子要拥立定亲王做太子,贝勒爷一向同定亲王好,只怕日后前途更好啊!”
要是放在一年期,听了这样的话,敏贝勒能一蹦三尺高笑嘻嘻请这人吃饭,放在现在,他愣了愣,就开始端起了标准的送客笑容:“储君乃国之大事,你我焉得妄自议论?舍人尚在朝廷,如何这等不识礼数?万勿多说,只怕御史要计较。”
那中书舍人原本是来卖好的,捧了一鼻子灰,尴尬地说:“朝廷上都传遍了,有人上了折子,奴才知道贝勒爷规矩大,是奴才逾越了。”
中书舍人告罪而去,敏贝勒皱着眉头让人把东西收起来:“那些行货入了外库,等年下走礼的时候送出去,美人交给福晋去管教,不许她们走动互通消息。”
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了许久,敏贝勒才让人把自己京里得用的大管事们叫到府里,一一打听消息。
:“回主子的话,这几日是听着宗人府的老爷们在说这件事。”
:“老王爷府上的人没怎么提过这件事。”
:“诚贝勒府上的人嘴巴特别紧,没说过这事。”
:“宫里采买的内侍们提过这事,但也没说起皇上是这个意思,都是他们胡乱猜测的,奴才也不知道端的,是以不敢回报。”
:“侍郎老爷家说的可仔细了,不过他们说便是要立太子,也应该是让太子殿下重新出来才好。”
:“大学士府上没人说话。”
:“雍亲王府上刚刚打死几个多嘴多舌的,奴才这边打探不到他们的消息了。”
:“尚书府上咱们安插的人还没有回话,奴才回去就去催催他们。”
敏贝勒慢慢听完,缓缓地说:“你们都不错,钉子扎得结实,这件事情别人怎么说的,消息怎么来的,统统打听了来回复爷,你们却要把嘴巴闭紧,不许乱说话,坏了爷的事,只管打死不管埋的!”
众管事都忙说:“爷的命令,小的莫敢不从?都是靠着主子才有了现在的好日子,怎么敢起坏心坏主子的事?”
敏贝勒点点头,让他们分批回去,自己继续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服侍的人端上来热茶,摆好了香花甜果,把窗户合上,敏贝勒却闭着眼睛说:“别动,留点光也好。”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敏贝勒一个鲤鱼打挺从榻上跳起来,目光灼灼的,嘴角含笑:“备马,爷要出门。”
敏贝勒的去的不是别处,正是紫禁城的西门,那里是执勤兵丁休息的地方,他要去见自家的弟弟,敦郡王。
:“皇阿玛到底是什么意思?”敏贝勒对着弟弟,从来不拐弯抹角,彼此至亲骨肉,若是还要旁敲侧击,又有什么意思?
:“自然不是好意思,八哥昨儿才同我碰头,说了要低调,要避开皇阿玛的查探,还要小心别人乘势构陷,觊觎帝位,可没有好下场。”敦郡王讲的明明白白。
敏贝勒点点头:“我也觉得这其中有鬼,皇阿玛的心思,咱们猜个四五成是没错的,他心里从来只有二哥,便是二哥出事了,他也万万不会轻易让人取代他的。”
:“就是这个道理,八哥倒不是瞒着你,只是这几日才出来的消息,他那边如今一点动静就惹人耳目,不敢同你太近。”敦郡王又添了一句。
:“这个哪里需要八哥解释,我如何不知道他?若不是他性子谨慎,如今亲王府的门槛一句踏破好几条了,这消息来得古怪,都是下面在传,皇阿玛无端端赏个花翎,这种虚头巴脑没有用处的东西,只怕不怀好意。”
敏贝勒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他贴心贴肉的八哥,他哪里会同八哥离心离德?便是陪着死也没问题。
敦郡王眉头拧了起来:“就是你说的这样,这几日我们把那个上折子请封的人,查了个底儿掉,恨不得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硬是找不出他背后的人。究竟是哪个家伙指示他上这种折子,把我们八哥往火坑里推,给别人当垫脚石?着实可恨!”
敏贝勒闻言也觉得奇怪:“究竟什么来头?哪个旗下的,这也查不出来?::”
:“什么哪个旗下?这是汉人!十足真金的汉人,还是正儿八经扬州那边的,十屠都没屠干净的汉人!”敦郡王的脸上满脸不可置信。
:“一个汉人,来管我们满人的朝廷,还想插手储君废立?他是失心疯了还是财迷了心窍?想学吕不韦?”敏贝勒也惊讶了!
宗亲、旗下想着抱大腿是想着更多恩宠,汉人总不是科举出身,一代不管下一代,他们插手这个干吗?
:“管他怎么想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阿玛是怎么想的?他愿意吗?”敏贝勒还是有些不死心。
:“你觉得呢?皇阿玛若是愿意,怎么会把折子留中不发?如今大家都蠢蠢欲动,皇阿玛也不开口澄清,可见他也没安好心。”敦郡王早就对康熙失去了基本的信任。
:“他这是想让八哥当鱼饵?咱们是他亲生儿子吗?别是上辈子欠了他的,这辈子来还债的吧?”敏贝勒真的挺生气!
敦郡王看敏贝勒一眼:“你还什么啦?”
:“你在给他守夜看家,我在给他赚钱,八哥拼了命给他解决朝廷上的问题,就是老十四,我七哥,哪一个没被他用上?还有那些嫁到草原上去吃苦的姐妹们?我们就是他手里的工具罢了,只看哪个称手就用哪个!”
敏贝勒把一连串的事情连起来一想,心里凉了大半截,只有嫡出的二哥是儿子,咱们都是来还债的?
敦郡王笑了:“被你这么一说,仔细一想,还是这么一回事,还是九哥你聪明些,难为我们被骗了这么些年,还傻傻地卖命。”
:“在西藏等死的时候,我可一点没指望皇阿玛,若不是八哥,只怕我已经死在那里了,就是他的好儿子害得,就算我挣出条命回来,人证物证摆出来,他也只偏心二哥,为了保着二哥,连爵位都不给我,我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敏贝勒脸上还带着笑,只是这个笑容,阴沉沉的,没有生机。敦郡王忍不住伸手去摸摸他的脸。
:“都过去了,没事的,他对咱们不好,咱们不要他就是了,何必让自己不痛快?咱们不是还有八哥吗?不说别的,不是为了那部血经,只怕八哥的亲王不会这么晚才下来。”
:“不管他怎么想,我们想的应该是一样的对不对?”敏贝勒望进了敦郡王的眼底,神情是非同一般的认真。
:“自然是一样的!”敦郡王的声音虽然轻,可语气里的严肃却非常重。
:“八哥可有什么招数应对?”敏贝勒不禁有些担心:“那些只图眼前小利的混账们,可不能让他们的野心坏了八哥的事。”
:“八哥自然有安排,你放心,再过几日,会有消息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