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开元境弟子拿起玉牌,受命离去,到了殿外,一挥手,百多名开元境界的弟子纷纷架起飞舟冲了下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此人便又带了那枚玉牌回来。
只是这枚玉牌原本光洁无暇,晶莹光润,现下却有一丝丝血红色泽的纹路在其中游动。此是门中赐下的功德牌,每杀一名妖修,便可将其一丝精血吸摄入内,日后在功德院中便可量血论功。
姜易本以为会有一场激烈厮杀,哪知道这一路上,虽然他们又遇到了十几股妖修部族占据的山头,但是周庭每次只把一枚玉牌扔下去,便有开元境界的修士下去清剿,全然无需他出手。
便是殿上那些玄台修士,也都是一个个闭目打坐,对外间的厮杀不闻不问。
周庭笑呵呵转过头来,道:“师弟,你是不是觉得无趣?我与你说,头几日便是这样,这赤水潭越往里去,灵气越浓郁,妖族修为越高,而这外侧的妖族不过是修炼了百十年,便是有些法力高深的,也不过是堪堪化形,换我人修来看,只是开元修为而已,若是没有玄台境之上的妖修出现,便不值得我等动手。”
妖修虽然数目庞大,但修炼速度向来不及人修,那是因为开了灵智后,先前百多年乃至数百年的时间都需用在化形之上,妖族化形人身并不是必须的,但是他们若不能挖掘出自身源血祖血,便只得修成人身,这样修习速度可以上一个台阶,不过赤撄这等血脉高强之辈,却是不用如此麻烦,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炼即可。
青冥天宗门中资质杰出的弟子,多数是在一甲子内便修到了此等地步,两者之间相差极远。
在赤水潭最外侧的那些妖怪,在妖修中被称为“野族”,因为碧血谭有妖王坐镇,这里又灵气充沛,所以每年都会有大量的妖怪依附过来聚居。
玄天道亦是每年都会派弟子出来清剿一番,一当磨练,二也可顺手除妖,免得污秽灵气。
而此次由青冥出手,而青冥也不缺少对敌妖族的经验,周庭也是长久做此事了,他带领的这些玄台境弟子每个人都与北莽荒妖修有过交手经验。
飞宫行程快速,只一日之内,他们横扫一十二个山头湖岛。
姜易心中计算了一下,除了逃走的,光是死在这些开元境弟子手中的妖族,怕不下三千之数,不过这些妖族其中还包括未化形的蒙妖,那都是些不成气候,杀得再多也不伤赤水潭分毫。
那些开元境弟子杀伐时,均是以飞剑攻敌,法旗护身,只是连番大战下来,法器都是损折了不少。
到了日入时分,飞宫便悬在一处湖泊上空不动,周庭命人前去开了飞宫中的库房,又取了一批飞剑法旗重新分发下去,然后吩咐值守弟子留下外,其余众弟子都遣散了回去休憩。这星枢飞宫中有阁楼屋宇,也有回廊亭台,花池水榭,住下百数人也不嫌拥挤,身为玄台修士,又得周庭刻意关照,姜易也分得了一处前后五进的院落。
坐在三层楼阁之中,一眼望出去便是一片碧绿池塘,岸边柳枝摇摆,绿荫掩映间,粉色荷花香浓,白藕喜人,还有飞鸟往来啄食,使人丝毫不觉此刻身在云中。
只这些外象纵然美不胜收,也不及提升自家修为重要,姜易只是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入定打坐去了。
到了第二日,众人重新聚在大殿之上,只是直到现在,他们还没有真正越过赤水潭的地界,还在对方的忍受周围内,因此并不会遇上什么大敌,所以又是重复前一日所为。
接下来连续四天,都是如此度过,这时差不多已将赤水潭外侧的妖族剿杀干净,不过越到后来,所能见到的妖修便是稀少,显然是觉察到青冥天宗这次恐怕是动真格的,因此不是躲藏起来,便是逃散了。
连续杀伐了几日夜,周庭手中多出了十二块玉牌,每一块玉牌如今都变成了血红色,他将此牌符分发下去,几乎每一个玄光境修士都有一块。
便是姜易,也分到了一块。每一块牌符中有五百条精血,证明斩杀过五百妖修,拿回去交到功德院上,便是一小功。
姜易连动手都没有,只是跟着周庭转了一圈,轻轻松松便拿到了一功,想起那些打生打死的开元弟子,辛苦了几日也拿不到半点功劳,心下暗自感慨,这便是修为和身份高下的区别了,若是他不是真传弟子,若他不是玄光修士,怕也和那些开元弟子一般,只为他人辛劳拼杀,便是死了,也没人多问一句。
周庭见他久久不曾开口,还以为姜易年轻,看不惯这种行径,便耐心解释道:“师弟莫不是以为师兄我苛责那些弟子?错了,那些弟子入我门中无非是求个大道法门,丹药法器,我等岂能白白赐下去?此番却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况且没有我等,他们也无法放开手脚剿杀妖修,此举他们都是心甘情愿,况且,这也是给了他们一个磨练之机。”
姜易微微一笑,道:“周师兄言之有理。”
他将手中玉佩一收,便纳入了袖中。他可没有那么清高,这五百妖修尽管修为不高,但要让他自己去杀,那要杀到猴年马月?眼下能轻松到手,又何乐而不为?放眼扫去,旁侧那些玄光境修士也一脸理所当然,都以为这是合情合理的。
来到这里,自然要守这里的规矩,只要不侵害自身,何必去当出头鸟?周庭一怔,见姜易识情知趣,显然不是他心中先前所想那样,也是松了口气,笑道:“姜师弟好好休息,明日我等深入赤水潭,便需玄台境修士出马了。”
接下来便要去往赤水潭外湖,这里水域广大,湖岛无数,处处迷雾乱阵,可以说是赤水潭外湖的天然门户,青冥天宗中几乎无人去过。
不过周庭明白,他此行是为打破直入赤水潭腹地的通道,为门中扫除障碍,自然不能避而不战,唯有挺身而上,反过来想,这难道不是送给他更多的立功机会么?而且,他对此早有准备,目光投往下方一名修士,微笑道:“钱师弟,把东西拿出来吧。”
一名高瘦修士走了出来,并来到殿前站定,他托出一卷图册,当着众人的面将其缓缓打开,露出了一副山水地势图来。
周庭自袖中伸出手指了指,道:“诸位师弟请看,此是我设法寻来的赤水潭地理图,其上粗略画出了诸岛和各处水府分布,虽不甚详尽,但却也足够我等所用。”
众人一看,果然地图上将一处处湖岛勾画出来,不但如此,在旁侧还注上了注解,一时间都是心下大定,有了这幅图册在,他们便不至于到处乱撞,无的放矢了。
周庭见底下并无人有不情愿的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转首问道:“钱师弟,距离我等最近是哪一处湖岛?”
钱师弟看了看手中图卷,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后抬头道:“周师兄,据此东北方位,赤水潭十八岛中归元岛离我等最近,岛主名为全公望,乃是一只水蛇成精,此妖修道不下三百载,玄台三重修为,曾被北方妖庭封为妖将。”
周庭一击掌,笑道:“好,就去此处!”
他手持牌符一催,灵枢飞宫巨大的身影在空中一转,便急速飞向了此行目标。半个时辰之后,前方渐渐迷雾弥漫,时不时还有浓云飘过,这雾云中不知混杂了什么东西,就算是殿上修士视线也是大受影响,模模糊糊看不分明。
突然,大殿之上金铃大作,周庭知道这是靠近了某处妖气浓郁之地。
他将牌符一摆,停下飞殿,又去看那钱师弟,目光中似有问询之意。
钱师弟起指掐算了一下,随后拱手道:“周师兄,我等应该已入归元岛的辖界。”
这时,望阙上负责查探的弟子上殿来报,道:“禀告周师兄,前方有一名玄台修为的妖将拦路,自称此地镇守,并满口叫骂,要我等速速退去,否则便要杀上殿来。”
周庭闻言,一抖手,扔出一只黑漆屏风。此物在殿前一展,上面的原先的水墨图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向四下褪去,不一会儿,其上便显出莽苍天地,水色湖光,竟是将下方此时景象映照上来,只是美中不足之处却是雾云依旧挥之不去。
只见灵枢飞宫正下方竖起百多面旌旗,一朵约有五亩大小的黑色云团上站着一名蛇目细鳞,手拿丈八蛇矛的妖将,嘴里正叫骂不停,只是含糊不清,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庭见状,不由失笑,向下一指,道:“诸位师弟,谁去斩了此妖?”
姜易往大殿内看去,见殿中诸人都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显是都有心出战,不过此地有十八座妖岛,自己也不怕没有出手的机会,因此淡然一笑,端坐不动。
周庭抬眼扫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右侧首位那名羽衣修士身上,沉声道:“吴师弟,此是首战,你亲自走一趟吧。”
吴师弟含笑而起,他向周庭略施一礼,然后又朝对面的姜易看了一眼,嘴角一撇,施施然出了大殿,身下白羽飞鹤一声长啸,展翅飞在他的脚下,任由他踩在背上。殿上众人见是他出战,都是闭口不言,显然知道争不过他。
姜易先前从周庭处得知,此人名为吴义梵,玄台三重修为,也是玄渊真君的弟子,好像还颇得看重。
吴义梵下了飞殿,一路向那妖将靠去,他意态闲舒,唇角略带一丝倨傲,袖云飘荡,脚踩神骏飞禽,远远望去,倒的确有一股神仙中人的风采,待到了妖将面前,一听对方嘴中含糊不清的话语,不禁冷哂道:“披鳞带甲之辈,也学人语?”
那妖将一听此言,似乎被激怒了,大叫一声,挺着丈八蛇矛便戳了过来。
吴义梵一撇嘴,向后一退,自从袖中取出一只黑漆葫芦往前一扔,再用手指一点,那葫芦立刻旋动起来,刹那之间,有风呼啸天地,金晃晃不辨东西,又在空中一晃,便成了一口口锐气四溢的飞剑,纷纷往那妖将身上斩劈而去。
周庭一见此景,便扭头对着姜易说道:“师弟,你看,这是吴师弟的一气神风葫芦,这法宝中炼化了不下,擅能放出各种神风,如今这便是采撷太白剑气所炼化的西方庚风,不仅如此,其中还化了千多口有名有姓的飞剑,将金气尽摄其中,一旦放出伤敌,便如同千剑齐杀,锋锐难挡。”
姜易看了两眼,笑道:“我看吴师兄还未竟全力,想来这法宝还另有玄机。”
周庭双目眯起,拍着扶手道:“师弟说得不错啊,此物乃是当年我派中一位前辈遗物,原本这葫芦中有万把神兵炼化的金气,却随着那位前辈身陨散失了大半,吴师弟自言有意重现此宝之威,因此恩师才转赐于他。”
底下这名妖将看上去也是个悍勇之徒,眼见千口飞剑斩来,居然不闪不避,仗着手中有一把法宝,居然迎头冲上,哪知道这飞剑看似实物,实则都是剑气所化,有形无质,只一个照面便将他削得血肉横飞,双臂稀烂,白骨尽露,此刻他才觉得不妙,待要转身逃走,上方吴义梵大笑一声,骈指一点,后面千剑之气一拥而上,眨眼间就将他搅了个尸骨无存。
吴义梵抬手扔出一只摄功玉牌,将此妖精血收摄入内,又袍袖一卷,将那把丈八蛇矛也收入了袖中,然后再将那葫芦一催,千条剑气在黑云上来回几个冲荡,便将其绞散。只见空中飘出一丝一缕的血气,约莫有上千条之多,齐齐往摄功玉牌内飞入,待再无血气之时,吴义梵傲然一笑,举手一召收了此物,便折返灵枢飞宫。
回到殿上,他对着周庭稽首道:“周师兄,幸不辱命。”
殿中诸人见他举手间便灭了一妖将,还顺手剐了上千妖卒,眼中都不自觉流露出火热之色,巴不得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周庭虚虚一抬手,示意吴义梵免礼,笑道:“吴师弟果然不负众望,众师弟也不必心急,这赤水潭一路上共有十八妖岛,如今只过了一处而已,我等奉宗门之命讨伐妖窟,自然是要将这些钉刺一一拔除,诸位师弟不愁没有功劳可得。”
再安抚了几句之后,他牌符一挥,又向下一座湖岛飞去。
接下来这一日之内,他们连续扫了五处湖岛,每攻一处时,都是交由一至二名玄台修士下去处置,到了黄昏时分,只有包括姜易在内的三名修士还未得出战。
一行人虽然转战了几处,却并未惹出什么修为高深的大妖来,姜易也不觉意外。
他曾听周庭说过,赤水潭实际上是由数百个妖族聚集而成,众妖之间也是时常攻杀不断,只是在名义上奉北妖庭为主,实际上根本就是一些山野妖修。
那些所谓妖将,镇守,实际上都是虚名而已,常有杀了他人,又向妖庭讨一道符诏过来,再名正言顺占了洞府的事发生。
周庭正暗自思量今日是否停手休战,这时,殿上一阵金铃大响,他眉头一皱,一抬手,停下飞宫。
不一会儿,看守望阙的一名弟子上来禀告道:“回禀周师兄,前方湖水中跃出一个妖将,声言要与我等一会。”
“妖将?一个?”众人一齐向屏风中看去,果真,只有一名妖将站在半空中,他身高一丈八尺,唇有细须,头生赤纹,胸腹健阔,双手持有一把长柄大斧,体躯看起来雄壮威武,可神情中却有一股懒散之意。
剩下还没有出战的两名玄台修士都是脸露欣喜之色,妖将杀一个便可抵一个小功,还是单人前来,那不是送上门来的功德么?当即有一个高大修士站出来请战,嚷嚷道:“周师兄,也该轮到师弟我出手了吧?”
周庭瞥了他一眼,觉得这妖将突然出现在这里似乎有些古怪,略作沉吟,才道:“孙师弟,此妖来得蹊跷,不妨你和崔师弟同去。”
潘师弟大皱眉头,不满道,“我等同去的话,岂不是要把那妖将吓跑了,只师弟我一人去便可。”
他心中暗道:“周师兄好没道理,崔师弟若随我一起去,到底这功劳算谁得?”
周庭两眼一眯,只露出一丝缝来,“如此,那你便去吧。”
孙师弟大喜,兴冲冲领命而去。
众弟子纷纷向屏风看去,只是下方浓雾弥漫,只隐约看见潘师弟到了那妖将面前,两道人影乍合即分,便落下一个人来。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刚才两人交手时间短暂,又有迷雾遮眼,谁也没看清落下那人到底是谁。
不多时,一名弟子上殿来报,道:“禀告周师兄,潘师兄下去只一个照面便被那妖将斩了。”
周庭面色不变,淡淡道:“谁人再去?”
这次那名姓崔的修士上前一拱手,道:“师弟我愿去。”
他也不等周庭答应,一个转身就飞出了大殿,直往那名妖将杀去。
周庭微微摇头,索性闭目不动,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喧哗,又有弟子上殿说道:“禀师兄,孙师兄下去本来是占了上风,却不知怎么回事,一身真光未能刷动那名妖将,反被一钺劈死。”
周庭双目一睁,略一皱眉,他自己身为金丹修士,要主持飞宫禁制,随时防备其他大妖偷袭,当然是不能出面的,不由看向了吴义梵。
吴义梵见他看过来,却拿目光去扫姜易,还将声音提高了一点,道:“周师兄,我先前出战,已得了一功,再抢师弟们的功德却是不妥,我等之中,只有姜易师弟还未曾出战,未免对他甚是不公,不若此次请他出手斩杀此妖,我等也好一观真传弟子的手段!”
周庭听了这番话,眉头皱得更紧,缓缓摇头道:“不妥,此妖将暗藏杀招,无论是谁,一人恐抵敌不住,以我看来,当数人齐出,共杀之。”
他有意将话题绕过姜易,直言一人无法对敌,然而吴义梵目光微闪,神色故作谨然,道:“不然,这里水波茫茫,岛屿星罗棋布,这妖将修为不在我等之下,若是我等大举而出,他必然逃遁,到时怎能追上?周师兄,潘师弟和崔连师弟难道就白死了不成?”
他最后两句却是有意提高了声音,顿时引起在场诸人一阵回应,纷纷点头道:“吴师兄说得在理。”
吴义梵自诩天资出众,在玄渊真君座下也算得上是得意弟子之一,然而谁都知道,只有得齐云天看重,未来在门中才有一席之地。
顾久天身为这一代大师兄,未来极有可能接任掌门之位,到时身边定需一批扶持之人,可这些年来他并没有招揽班底,本来吴义梵也并不急,两人都是一师所出,他年纪又是玄渊真君座下最小,自觉最有希望得其看重。然而姜易的出现,却令他心中一阵警惕。
顾久天一出关,便将姜易从魔穴中接出,此举耐人寻味,而最令他感觉有威胁的是,姜易虽然修道时日尚浅,但是精进奇速,同时又是真传弟子,修习的还是与玄渊真君的相同的《北冥真经》,他把这几点加在一处仔细盘算了一下,顿时悚然惊觉,自己的优势在此人面前几乎荡然无存,还大有可能会挤掉顾久天原先安排给自己的位置!此人不能留!
现下却是一个大好机会,若是这姜易被这妖将除了那是最好,若是不成,也可借此一观此人实力,将来再做打算。
周庭却一时犹豫不定。
是那天离开仙珑山后,顾久天天曾对他说了一句,“周师弟,姜师弟关系重大,若是你护持不周,我拿你是问。”
虽然他语气说得平淡,但周庭当时却打了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