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仁杰自然不敢接上司的这个笑话,只是跟着干笑了两声,伊吉连博德道:“既然样船已经合格了,那就可以加紧开工了,争取开春后就派上用场。这次在长乐坡就连天子、太上皇、太上皇后都亲自上了你监造的船,怀英,你这次可是替我露了大脸了呀?”
很快狄仁杰就明白了上司口中的“露了大脸”是啥意思了,从他走出刺史府衙门,目光所及之处,不管平日里与自己关系如何,都是一张笑脸,甚至那些过去与自己连一面之缘都说不上,可以说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也凑了过来,
“狄主事,狄主事!在下胡居庸,乃是陕州府司曹,亦是太原人氏,与主事也算的上是同乡,往日少于亲近,今日家中备有薄酒,还请主事赏面前往,叙一叙乡谊!”
“狄主事,小人主人家许气俞,为南阳府参军,刚好途径陕州,久仰狄主事大名,今晚前来拜见,还请不吝赐见!”
“狄主事,敝上黄举平,洛阳人氏,与令妻乃是同乡,乞请一见,聊表敬意!”
面对扑面而来的“盛情好意”,狄仁杰一开始还一一推辞作答,到了后来耐性已经被彻底耗尽,就连脸上的肌肉都已经笑的太多有些抽搐了,只得干脆称病,让仆人挡在外头,只说主人家突患风寒,不见外客,还请诸位贵客见谅。
“王公,我现在总算是明白世人为何对权势如此趋之若鹜!这还只是天子上了我造的船,就这幅样子,要是更进一步,那还不捧上天了?”屋内狄仁杰躺在榻上,面露苦笑,他原先虽然对功名富贵也颇为期待,但更多的是想凭借自己的才能做出成绩,然后得到回报;而这段时间的经历生动的告诉了他什么叫“选择比努力重要”,什么叫“站队胜过一切”,自己出仕以来这么多年吃苦受累,能讨得上官一个好脸色就不错了,升迁更是难如登天;而自从上了大将军的船,他才明白什么叫春风得意马蹄疾,要人给人,要钱给钱,做出的成绩直接送到天子面前。如果自己留在洛阳,哪里能有今日的境遇。
“主人,主人!”外间传来奴仆的声音。
“又有什么事?”被打断了思绪的狄仁杰有些不爽,怒道:“不是已经说了吗?谁来都说我病了,不见!”
“主人,人家不是要求见,是送礼呀!”奴仆苦笑道:“您看,这是礼单,小人实在不敢收下,只要打扰您的清净了!”
“送礼?”狄仁杰一愣,他接过礼单,只见上头就写了区区几行字:蜀绢百匹、金银器皿一套,聊表敬意。
“这么重的礼?”狄仁杰吃了一惊,蜀锦三百匹已经是很大一笔钱财了,当时天子赏赐大臣,也就是几十几百的赏赐,金银器皿这玩意就上限更高了,唐代金银很少被当做货币进入市场流通,通常都是在上层社会作为存储财富的工具,制作成金银器皿就是一个很大的用途,一套由名匠打制的金银器皿甚至可以被当成传家宝。出手这么大方的人,狄仁杰肯定不能拒之门外。
“送礼的是什么人?”狄仁杰问道。
“是个青衣汉子,他说是奉主人之命送的!他主人是个女子,姓高,外间都称其为高五娘!”
“高五娘,是她?”狄仁杰吃了一惊,也难怪他如此,这高五娘在当时可是一个非常有传奇色彩的女子,传说她本是高句丽后裔,丈夫病故之后以经营旅社为生,再嫁之后从新丈夫那儿获得了冶炼白银黄金的技术,从而获得巨利,发财之后这女子还多次出钱赈济贫民,修建道路,成为洛阳著名的商贾。当然,高五娘能够如此出名不光是因为富有和乐善好施,更要紧的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不久前也去世了,而她本人也才二十六七,一个如此富有的年轻寡妇,自然会引起当时的洛阳人的遐想。狄仁杰在洛阳为官时就没少从同僚口中听过这高五娘的名声。
“不错,所以小人不敢做主收下,主人,收下不?”
狄仁杰沉吟了片刻:“这样吧,请来人进来!”
片刻后,一名青衣汉子进门来,狄仁杰上下打量了对方,觉得虽然是商贾人家,身上却没有多少铜臭味,暗自颔首:“你叫什么名字?与高五娘又有什么关系?”
“小人高文,是主人的家里人!”
“嗯!”狄仁杰点了点头:“我与你家主人并不相识,为何送上如此厚礼?”
“在商言商,主人致礼与您,自然是为了生意!”高文道。
“哦?”狄仁杰闻言笑了起来:“你家主人做的不是金银生意吗?这与本官好像没有什么关系吧?”
“狄主事!”那高文从袖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上:“这是我家主人让小人带来的!”
“哦?”狄仁杰接过那物件看了看,却是一个铰链,这物件他本来是不认识的,但托这段时间督造水轮船所赐,上面水轮的桨叶有许多都是用铰链固定的,他自然就认得了:“这是一个铰链,怎么了?你家主人为何送这个来?”
“这铰链是我家里的工匠打制的,我家主人听说前些日子您督造的水轮船上用得着,便让工匠照这样子打造了几个,送来请您看看,可还用得上?”
“哦?”狄仁杰闻言起了兴致,他摆弄了一会,发现那铰链打制的颇为精细,而且用的是上等铁料,比自家船上用的要好多了。
“嗯,很不错,比官家漕船上现在用的还要好些!”狄仁杰答得倒也坦率:“我只听说洛阳高五娘是金银商人,想不到连这个都打制的这么好?”
“多谢郎君夸奖!”那高文磕了个头:“其实小人家祖上本是冶铁为业的,来了洛阳定居后,才改行做了金银生意,炼铁的事情也有在做,只是声名不显罢了。而且家中工匠打制金银器皿首饰甚多,人和工具都是现成的,再做这铰链倒也不难!”
“好,好!”狄仁杰闻言颇为高兴:“那你家主人有何所求呢?”
“我家主人请您将漕船上的铰链都交给我们做,价钱只要市面上的七成即可,质量便以送您的这件为样本!”
“市面上的七成?”狄仁杰皱起了眉头:“那你们岂不是要亏本?”
“这个您放心,我家世代都是做这个的,七成这是少赚些,但只要量大就不少了。朝廷要建造漕船,可不是一条两条,少说也要几十上百条,而且船坏了要修,沉了要补,这生意是可以长久做下去的。细水长流的生意,谁都喜欢!”
“细水长流的生意谁都喜欢?哈哈哈哈!”狄仁杰听到这里,不由得大笑起来:“你这话说的好,不过用不着七成,还是原价,不过东西一定要好。一个月内,送一千副铰链来,让本官看看东西如何,只要都如这件一般,那这铰链生意就是你们的!”
“这——”高文愣住了,他本以为狄仁杰会很高兴可以得到七折的供货,毕竟这样一来,他从中牟利的空间就有了,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要原价供货,狄仁杰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本官建造漕船,为的是替朝廷运送漕粮,不是为了省造船钱,要的是漕船坚固、经久耐用;而只有让商贾有赚头,才能拿出上等的材料,造出上等的漕船来,所以漕船所用的材料都比市面上的价格要高出一成左右,就是为了让你们有钱赚。若是应允了你们用七成的价格,那这就成了一个定例,今后就没法用更贵的铰链了,也许你们能用七成的价格造出合用的铰链,那万一将来你们不能造了,我到哪里去找能用七成价格造出合用铰链的商贾来?所以我宁可让你们多赚点,也不愿意用市面七成价格的铰链!”
高文听了这番话,也是心悦诚服,沉声道:“郎君高见,非小人所能及。那小人回去后立刻禀明主人,一个月内,一定把一千副铰链送来!”
“好!那就这样吧!”狄仁杰拿起茶碗,不再提蜀锦和金银器皿的事情。
————————————————————
陕州,清化客栈。
高文站在长木桌旁,恭谨的低着头,他的双手低垂,指尖紧挨着长袍的下摆:“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位狄主事收下了礼物,不过他拒绝您以七成价格提供铰链的建议,坚持要依照市面上原价买我们的铰链,还让我们一个月内送上一千副铰链,如果和样品一样,那今后漕船的铰链就归我们造了!”
五娘坐在长桌的另外一端,她是个瘦高的女人,像大部分高句丽女人一样,皮肤白皙,高鼻梁、杏仁状略带一点深褐色的眼睛,丰厚的嘴唇,浓密的乌黑头发用青布裹了,末端垂在肩膀上,白皙纤细的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她在盘算事情的时候总是这样子的。
“这位狄主事是个好官!”高文小心的说道:“他说要让我们赚到钱,这样才能造出最好的漕船来!”
“这个现在还不能确定!”五娘开口了,她的声音略有点沙哑:“不过哪怕是五成、三成,我也会答应的!”
“为什么?那怎么做?”高文惊讶的问道。
“阿文,你不明白!”五娘叹了口气,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其实就是七成我们都没什么赚头的,你算算,光是送去的蜀锦和那套金银器皿就值得多少钱?而且这还只是开始,要想把这个生意做下去,那位狄主事可是要不断打点的!”
“还要打点?”高文惊讶的问道:“那我们干嘛还要做这个生意?我们现在的生意已经赚了很多钱了呀?”
“不错!”五娘叹了口气:“是赚了很多,应该说太多了,我有时候都在想如果能少赚一点就好了!”
“少赚一点?为啥,难道钱不是越多越好吗?”高文不解的问道。
“这世上的事情都得有个度,没到这个度之前的确是越多越好,过了那可就未必了!”五娘拿起茶壶,将杯子倒水起来:“就和这杯子一样,过了就满出来吗?”
“五娘,我不明白?”
“我们家主上是高句丽人,来洛阳也就两代人,没有根基,族中也无人当官!若是有个千贯的家资,倒也能过太平日子,再多就会引来别人的觊觎,那时不要说家产,就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高五娘叹道。
“那我们家好像已经超过了!”
“早就超过了!”五娘苦笑了一声:“所以我一边让大家平日里不要露财,一边拿出钱赈济贫民,修桥铺路,其实也就是把钱花出去一部分,顺便替我们高家累计一点阴德。我本以为好一些了,所以前些日子洛阳宅邸边几个院子有人出手,我就想着把他们都买下来,然后把墙打通了连成一片,就可以把家中的工坊开大一些!没想到还是露了白,惹来了祸事!”
“祸事?什么祸事?”高文惊道。
“当初和我们一起争着买院子的有一个人,他争不过我,就去坊司告发,说我一介女子,哪里能赚那么多钱?分明是作奸犯科而来的。若不是有好心人通知了我一声,现在只怕我已经在牢狱里了!”
“怎么会这样?”高文已经气的满脸通红:“您的钱财都是正经来路,平日里捐税也没有少一文,就凭几句空话,凭什么就要拿人?”
“衙门里面什么时候是讲理的地方?”五娘叹了口气:“说到底我是个女子,家中没有个男人当顶梁柱,偏偏又有些钱财,自然就成了别人眼里的肥肉。说到底,只要我被拿进去了,很多事情不是也是了,那时候想出来也只有委身于人了!”
高文听到这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更不要说像高五娘这种有钱有颜无权无势的寡妇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如果进了监狱,再想出来可不是拿钱打点的事情了。估计那些人会钱也要人也要,甚至干脆让其死在狱里最好,毕竟死人不会说话,也不需要财产的。
这里的高五娘历史上确有其人,但生活在开元天宝年间,为了书中情节方便,我就将其提前了几十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太平广记》,里面有这位奇女子的生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