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贞丰镇东,连环坞。
连环坞能有此名,便是因为它是在原有莲花坞的遗址上重建的,而且整体建筑的风格,乃是依着水道多坞连环,将原本的莲花坞扩大了数倍。
坞与坞之间,仅有一条极为宽阔的木质栅道通行,其余均是水路。
时值秋季,水道中的莲花枝枯叶落,颇有几分荒凉之景,但是周边人声鼎沸,没有丝毫荒凉之色。
原来此时正是秋收刚过,来此处转运货物的大小船只极多,所以显得颇为喧闹。
此刻聂铮、李素瑾等人说话的地方,便在连环坞中最外面的那一道,属于临时会客商谈事情的场所。
几个人站在屋内,都能感觉到外面的舟楫轻摇与人来人往。
但他们之所以能够感受到外面的声音,主要还是因为屋内太寂静了。
寂静的让人尴尬。
质疑聂铮读信资格的人,名叫冀守让,乃是金雕堂的一位记名弟子。
所谓记名弟子,就是师父不亲自传授功法,纯粹就是挂个名字。
平日里可以喊李素瑾师尊,也可以喊李素瑾坞主。
属于连环坞中地位不高,但也不怎么低的存在。
在仙家宗门眼中,也许他的身份不起眼。但在寻常百姓眼中,他的权柄很重。
这些日子连环坞出了事情以后,一向负责外部事务的金雕堂格外忙碌。
冀守让就是一名负责相关事情的执事。
原本合作的商贾富户,有不少过来谈业务终止一类的事情,当然也会有些愿意烧冷灶的人出现,觉得此时是个抄底的好时机。
总归来说,冀守让来来往往见了不少人,打了不少交道,这些日子为连环坞,花费了不少心血。
人一忙碌起来后,就有些风风火火的。
冀守让也是听闻坞主回来后,当即匆匆赶来,因此并未听见李素瑾所说的那些“寻常俗事我不想理会”这样的话语。
甚至他都还没看见李素瑾,就看到有人要将班秋怡留下的书信交出来,还是给一个陌生人。
此刻他问出来的问题,是屋中不少连环坞弟子想要知道的,只是并没有像他这般主动站出来而已。
毕竟自家坞主又不是不在,她都没说话,我们何必插嘴?
所以当冀守让这句颇为不近人情的话响起时,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都有些凝滞。
恰逢屋内明光符的符力耗尽,光亮正好也暗淡下来,使得原本的金碧辉煌顷刻间就变得阴沉。
聂铮摸了摸鼻子,看了看李素瑾,李素瑾却不说话,略显调皮的挑了挑眉,似乎是想看聂铮如何应对。
其实这种时候被他人质疑,最好的情况是有人帮自己说话,不然总归有些没面子。
聂铮犹豫了一下,已经打算自报家门了,这时刚刚送信来的那名女弟子,帮聂铮解了围。
“呃……他好像是青鸾堂的新晋堂主……”
冀守让一怔,一脸不可置信:“他?那班师姐何去何从?”
“呃……”
这名女弟子偷眼往聂铮身后瞧了瞧,低头不说话了。
冀守让口中的班师姐,便是班秋怡了。
青鸾堂的堂主位一直是高悬的,平日里也就是许晴鸢代管,但实际上,令全都出自李素瑾之口。
许晴鸢就是个传话的。
所以这个堂主,其实就象征着日后连环坞的传承,这基本已经连环坞弟子的共识。
就好比许晴鸢此刻暂代坞主,班秋怡从旁辅佐一般。
日后必然是许晴鸢成为新坞主,而班秋怡成为新的青鸾堂堂主,或者青鸾堂代堂主。
那现在凭空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成为青鸾堂堂主……真的不会出什么事情吗?
聂铮早就把自己是青鸾堂堂主的事情给忘了。
这还是虞山一行时,李素瑾为了收拾那连渤,才临时起意给自己塞了个堂主之位。
后来两人相处,还会拿堂主坞主的身份开玩笑,再到后面干脆就忘了这茬了。
所以聂铮偏转身子,看了看身后的李素瑾,想问问她,你眼下摆出这副姿态来,是认真的吗?
与此同时,屋中新的明光符点亮,视线再次清晰,这下冀守让才看见李素瑾,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见礼。
李素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笑嘻嘻的看向聂铮:“对啊,你有什么资格看这封书信?”
李素瑾如此姿态,将冀守让吓了个半死,以为自家师尊在说反话,连忙躬身致歉抱拳谢罪。
然而李素瑾却说:“你说得没错,你是叫冀守让吗?”
“能让师尊记得名字,弟子惶恐。”
“没事,你说得很不错呀,来来来,安叙,你说说,你有什么资格看这封信?”
聂铮顿时觉得自己脑瓜子疼。
这种时候,能不能别玩了。
聂铮当即以退为进,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来:“我也觉得自己没资格看这封信,要不……你自己来?”
李素瑾顿时一呆,没想到聂铮居然使出这种手段,只能点头:“好好好,你有资格,你资格大大滴。”
“别别别,我空降成为堂主,不能服众,没资格的。”
“我说你有资格你就有资格。”
“真没资格。”
“别闹,你真有资格。”
“我真没有资格!”
“我说你有你就有,你再否认我哭给你看你信不信!”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连环坞的弟子都石化了。
这是自家坞主?
该不会是哪个妖精假冒的吧?
而且此时此刻的李素瑾还是一身男装,两个穿男装的人说这种打情骂俏的话……
画面简直辣眼睛。
此刻周围弟子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往下钻,担心日后师尊觉得这一幕太过丢人,从而决定杀人灭口。
李素瑾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顿时羞红了脸。
有关“聂铮有没有资格看信”这个问题,就这样被忽视了。
一群弟子都在琢磨,眼前这个俊美的不像话的男子,是不是以后要入赘过来了。
同时也都在想,师父娶妻叫师娘,可眼下这种情况,该称呼他什么呢?
师姑爷?
聂铮不知道他们心中的想法,而是直接将信取了过来。
信封之上的字体虽大,但字迹娟秀,一看就是女人家的手笔。
信封上的黄纸上不仅字大,更是有元气在周围萦绕不休。
显然是用道法封过口的,聂铮估计一旦强行损毁,是无法重新回复原状的。
这对于保存重要的东西,十分有用。
聂铮并没有仔细看这封信,拿到手上便直接撕了一下。
一撕之下,居然没撕动,不由得让聂铮一怔,拿着仔细端详起来。
这时一旁的冀守让和其他几名弟子发出了嘘声。
这是连环坞中的一道锁,乃是根据聂铮“樊笼”中的些许技巧改制。
等同于一个给信上了一道密码锁。
若是对方知道你的密码,可以不破坏信封周边周围萦绕的元气。
若是不知道密码强行拆阅,轻则信件损毁,重则令拆信人受伤。
而这个所谓的密码,其实就是一道符篆。
类似于现如今的手势密码,在诸多线路中,选择正确的那条道路,输送元气即可。
聂铮觉得有些新鲜,颇带几分赞许的看向李素瑾:“你的手笔?”
李素瑾双手十指交叉的握在身后,略微仰首挺胸,一副略显羞涩、却又自豪求夸赞的姿态摆了出来。
“怎么样?厉不厉害?”
聂铮笑了:“厉害,厉害。”
这种东西,你若是当真破坏掉,并不难,毕竟在信封上,能够有多结实?就算有陷阱,威力又能有多大?
但是强行损毁,无形中就损失了些许逼格。
一旁的连环坞弟子中,不少都在看笑话,只是碍于李素瑾在此,并不会真的表现出来什么。
然而就在他们相互对视,默默交流心中想法的同时,就看见聂铮只是轻轻翻看了信封几次,就成功打开了信件。
“安堂主好手段!”
夸耀声自然而然响了起来,只是……那冀守让有点轴。
他不敢对李素瑾不敬,对聂铮可不存在这种心思。
于是他当即说道:“是否是师尊早将密钥交由他,也未可知啊!”
李素瑾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幸灾乐祸的看向聂铮:“你看,他们不信你。”
“不信就不信咯,我需要他们信我吗?”
不愧是聂铮,对这些人的些许评价,一点也不在意。
毕竟十余年前,太多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了。
“不行,你得让他们信你。”
“大哥,别玩啦,许晴鸢有危险。”
“嗷……”李素瑾扁了扁嘴,一副被聂铮教训了的模样。
李素瑾这副姿态让一众弟子啧啧称奇,但也让不少人心中开始起疑,这是自家师尊吗?
难不成是有人假冒?
其余弟子心中存疑,却不敢当面指摘出来,毕竟有犯上之嫌,但是冀守让不惧这些。
“师尊,这些日子您不在,有不少宵小之徒会过来试探,尤其是许晴鸢身陷囹圄,更是让全坞上下蒙上一层阴影!弟子这些日子在外堂跑前跑后,又不少细作探子都想混进来,不管是企图拜入连环坞还是以其他身份寻求合作,手段层出不穷,是以弟子想知道,您真的是坞主吗?”
李素瑾怔了怔,冲聂铮嘻嘻一笑:“他不信我。”
言语中,非但没有任何紧张的感觉,更是觉得他此举有趣至极。
冀守让不禁气结。
聂铮见状立刻安抚:“你师父这些日子元神受损,所以举止异于常人,这是晴天碧玉箫,你师尊之物,就算她平日不常用,她背上的流光剑你总认得,你试试拔出鞘看看?”
这剑已经被李素瑾炼化,聂铮都拔不出来,更何况冀守让?
但这番大方举动,其实并不能完全打消冀守让的疑虑。
毕竟……怎么可能真的伸手去拔?
那要真的是李素瑾呢?自己日后还要不要在连环坞混了。
所以没有亲自验证,心中疑虑就不能完全消解。
聂铮看着他的模样,也知他的想法。
于是笑道:“要不这样好了,你们懂这个……唔……就是这个信封上这种禁制的制作方法的人,便自己弄上一个好了,你看看我多久能将其打开。”
冀守让闻言一怔,心中颇有几分被羞辱的感觉。
不仅是他,周边围观的弟子心中都有类似的想法。
这可是连环坞比较得意的一道符篆,其他宗门有心想学,都只能学个四不像。
不是太简单太容易被破解,就是太难导致自己人都打不开。
眼下你在这里大言不惭,似乎想说自己有把万能钥匙,能够解开一切密钥,谁信?
你大方承认师尊早就将密钥给了你,这还更加可信一些。
这些弟子面面相觑一番后,有些不敢动。
李素瑾就在一旁拱火了:“你们不是不信吗?愣着作甚,快去呀,让他证明给你瞧瞧。”
“哦哦,是极!是极!”
李素瑾积威尚在,那些弟子十分听话的就跑去取了不少信封来。
然后各自拿过一份,躲到一旁角落里开始撰写拿到依附在信封上的保密符篆。
这符篆一点也不难写,很快众人就纷纷写好放到了上首的桌案之上。
然后在下方齐齐站着,同时齐刷刷的望向聂铮。
大意就是,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破解。
聂铮微微一笑,缓步上前。
然后随手取过一封信,简单翻看几下后,就将信封封口给拆开了。
顿时设置密钥的弟子就石化了。
聂铮此举实在太快了,这可是连环坞的独门之秘,自家师尊都不一定能够打开吧?
就算能打开,也不可能这么快吧?
由于聂铮实在太快了,更有几名弟子在埋怨设立这封密钥的同门:“你是不是弄得太简单了?”
“不会啊,真的很复杂了!”
“你有多复杂,你给我看看?”
于是这弟子就将自己密钥路径凌空虚画了几下,七拐八绕的,确实让人眼晕。
质疑的弟子顿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能喃喃道:“你得交叉,应该是路径没交叉,所以被破解了。”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聂铮又是抬手间打开了几个信封封口。
封口敞得大大的对着众人,仿佛是一张裂开的大嘴,在无情的嘲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