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累极了,又或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再或者是周围再没有嘈杂的声音,更或者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秦念西洗了个热水澡,踏实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她素日里练功的时辰。
睡了香甜一觉,秦念西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了,第一回觉得神清气爽,所有的清明都回来了。
秦念西扭头看了看还在外侧酣睡的婷姐姐,秦念西心中有些酸楚,这些日子,最累的,当是婷姐姐了,她和自己一样,要照看着那一茬接一茬的伤兵,除此之外,还要再额外看着自己这个没病却比病了更麻烦的,只怕是早就心力交瘁了吧。
得让她好好睡一觉,秦念西敛了气息,脑袋里却想起来昨天那个让她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的脸,他好像说了很多话,好像是隔了山长水远的距离跑过来,就为了跟她说那些话的。
她经常处于走神状态,好像隐约记得他说他心悦她,不过是从前害怕耽误了她,她努力回想,好像自己说了句什么,说“王三哥哥,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你的病上,定然不会有差池,你好了,你真的好了,是能和别人一样娶妻生子的那种好,你放心就是……”
好像她是在梦里说了这句话一般,说完了才发现那个人就在面前,她瞬间觉得自己是真的累懵了,累昏头了,她是夺门而出回来的,她回来之后,婷姐姐问她怎么了,脸那么红,还摸了她的额头,说她在发热……
能不发热吗?秦念西不由自主翻身往里,脸上有热了起来,身上还跟着冒了一层细汗……
胡玉婷好像倒是被惊醒了,迷迷糊糊道“姑娘醒了,还发热吗?”
秦念西轻声道“没有,我都好了,这些日子辛苦婷姐姐了,婷姐姐再睡一会儿,天还没大亮呢。”
胡玉婷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老祖宗呢?昨儿姑娘回来发着热,身边又没个人,我去寻老祖宗再来给姑娘瞧瞧吧。”
秦念西翻过身子道“姐姐太小心了些,没事了,我都好了,老祖宗应该是去了素苫。”
胡玉婷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又接着道“那咱们怎么在路上没遇着?”
秦念西轻声嘟囔道“必是不想叫我们遇着呗,我猜应当是因为邹家大姐姐的事。”
胡玉婷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讶然道“猜?姑娘意思是没见着老祖宗,也没人跟姑娘说老祖宗去了哪儿,就猜老祖宗去了素苫?”
秦念西也跟着坐了起来,点了点头道“昨天我没见着老祖宗,却见到了王家三哥,我问他老祖宗在哪儿,他支吾着不说,然后扯了一通别的,我昨儿脑子有点糊,没反应过来,这是刚猜的。”
胡玉婷脸上的讶色更浓“姑娘说的是哪个王家三哥?咱们家没有,不会是那位,王三爷吧?”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是,就是那位王三爷,他如今在药库管着账。”
胡玉婷愣了半晌,才突然看着秦念西无声地笑了起来,秦念西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掩饰着一边又躺了下去,一边嘟囔道“姐姐笑什么。”
胡玉婷见得秦念西这模样,反倒是干脆笑出了声“我笑这王三郎,还挺有意思的,原先我还挺替姑娘委屈的,这没成想,竟还是个胆大心细的。”
秦念西撇了撇嘴道“姐姐怎知他是个胆大心细的?”
胡玉婷笑道“这北地如今乱哄哄的,他一个书生,身子骨儿……哈,就不说了,他敢就这么来了,算得上胆大吧?照姑娘说的他可是把姑娘给糊弄过去了,姑娘这样的,要糊弄过去,极难,嗯,这不能叫心细,只能说是不简单。”
“我那是累着了,有些迷糊……”秦念西连忙分辨道。
胡玉婷点着头打趣道“嗯,姑娘这是高兴得有些迷糊了吧。”
秦念西拉长了声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喊了声“婷姐姐”,胡玉婷连忙又接着道“我再说说这心细的事儿?”
秦念西连忙红着脸掀了被子就要起来,又嘟囔道“姐姐怎知他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来的?”
胡玉婷难得见得秦念西这副模样,又笑道“他若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来的,姑娘至于这般面红耳赤吗?”
“再者说,照姑娘说的,老祖宗既见过他,又召了姑娘回来,还自己去了素苫,这不是摆明了对他挺满意?老祖宗那样的睿智,要得了他老人家满意可不容易。虽说说亲的事儿,男家和女家先开口的都有,可说到底,一般都是男家先求,女儿家才更体面,可这回这事儿,那么多机缘巧合,他应当是怕姑娘心里膈应,才特特跑来这北地的吧。”胡玉婷一边说,一边下了床拿了两人的衣服过来。
秦念西被胡玉婷的长篇大论说得有些愣怔,只呐呐道“婷姐姐这是能掐会算了啊?”
“那不然呢?王三爷心里要是没有姑娘,犯得上巴巴跑去君仙山等着,又千里迢迢来了这北地?我们在京城替他医病的时候都能看出来,他看着姑娘那眼神,那点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好吧。”胡玉婷笑道。
秦念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掩饰地反问道“姐姐这么有经验,除了能掐会算还会读心术?”
“我可是啥也不会,是孟嬷嬷说的,孟嬷嬷当时还感慨来着,说是这么好个郎君,可惜了……”
“可惜什么?”
“姑娘说可惜什么?”胡玉婷笑盈盈反问道。
秦念西忙忙系好绊子娇嗔道“姐姐如今就会打趣我,我不和姐姐说了。”
胡玉婷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嗯,反正现在是圆满了,也用不着我了,赶紧洗洗,用了早膳去找你的王三哥哥。”
“看看的,这心急的,绊子都系歪了……”
一通玩笑过后,两个人匆忙净了面,倒是没忘了往伤兵营里去看看,见得一派秩序井然,突然放松下来,竟有些无所事事。
两个人在大灶上随意凑合着填饱了肚子,胡玉婷往女军舍回去洗衣裳,秦念西蹓跶着进了药库的院子,那账房的帘子掀得老高,固定在了门后的墙上,王三郎正站在门口,见得她过来,眼睛闪着连光,笑容从眼底散发出来,整个人散发着温润的光。
秦念西心里不禁有些腹诽,这还真是,穿着粗布袍子也不像个账房,就他自己还觉着装得挺像。
王三郎往外迎了几步,那一脸的笑极其晃眼,让秦念西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天那些话,忍不住闭了闭眼,只恨不得转头要走,可到底还是想知道,老祖宗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三郎把秦念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点着头极为满意道“妹妹到底是底子好,这歇了一晚,气色就好多了。”
秦念西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道“嗯,昨儿累着了,烧得有些迷糊,人也不太清醒。”
王三郎那脸,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快,那笑容瞬间就跟被蒙了层黑布一般“妹妹发热了?发热了是病了,怎的还一大早就出来蹓跶,还往伤兵营里去……”
秦念西有些头皮发麻,连忙摆手道“我没事,真是累了,婷姐姐给我诊过脉了,好得很。”
秦念西说着话拐着弯,又继续往旁边岔开话题“老祖宗去素苫之前有什么交代?王三哥哥直管说来听听。”
秦念西这份直截了当,王三郎倒是真放下了心,今日的头脑清明和昨日的稀里糊涂,几句话便显现了出来。
王三郎连忙躬身拱手道“妹妹果真眼明心亮,咱们先进屋,进屋再说,我还留了点从南边儿带过来的好茶,就等着沏给妹妹尝尝。”
秦念西看着王三郎跟献宝一样,把他从南边儿带来的蜜饯果子和茶叶包摆了半桌案,再看看他那身粗布长袍,只失笑道“王三哥哥连件像样的袍子也没带,就带了这些?”
王三郎一边拆了那包樱桃干一边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就这粗布长袍挺好的,是舅爷说让我扮成个账房先生,我觉着挺好的。”
秦念西有些迟疑道“舅爷?”
王三郎一脸尴尬道“是张家叔父,可不就是舅爷嘛,我是随妹妹,随妹妹叫的,我都叫顺口了,就是觉着亲近,舅爷也没说什么,我就这么叫着了……”
秦念西只觉又有点懵,这一位,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妹妹吃哪个?今儿吃这个樱桃干好不好?昨儿那杨梅干妹妹已经尝过了,难怪得杜嬷嬷说妹妹见了这些,必定欢喜,幸亏我过来这一路,都冷得很,我一直还操心会不会坏了……”王三郎连忙极有眼色地转移了话题。
以这种新的关系坐在一处,秦念西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那份不自在无论怎样想忽略,都觉着还是存在的。
秦念西值得赶忙把话题拉回正道儿上“嗯,谢谢王三哥哥,老祖宗究竟交代了些什么。”
“不急,这不是急事,再说老祖宗已经去了,急不急的,也得等老祖宗回来再说不是。”王三郎觑着秦念西的面色变化,见她眼中神色已经开始变化,便又立即道“是这样,那日他们在前雍关带了那位安家姑奶奶走的时候,安北王身边那位叫长春的管事,让一个叫月怀的军爷,往这处跟老祖宗送了个口信。”
“前雍关的事儿,你知道的吧?”王三郎突然又岔开话题问道。
秦念西这回倒是不上当,只抿了抿唇道“王三哥哥先说月怀送了什么口信来。”
“妹妹别急,我这就说,这就说,就是说那个给邹将军下毒的,和先前布兽阵的,是同一个人。”王三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想就这么带过去。
哪知秦念西听了这话,却是连手上钳着的那个樱桃干都放了回去,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王三郎又连忙道“说是这人本来是要把这兽阵和这毒杀邹将军的奸计,一回用在这回大战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突然把那兽阵给用了,老祖宗就是觉着奇怪,所以就赶去了素苫。”
秦念西听得王三郎后头这段话,倒是突然问道“老祖宗是不是说要去素苫都城古宁的玉家?”
眼前小姑娘的这份敏锐,只叫王三郎只暗暗心惊,心知这强揽到身上的活儿还是没办成,当即便干脆说道“老祖宗倒是说了一嘴,要去那个什么玉家看看一个什么姨娘还在不在的,说是……”
秦念西脑子里却闪过的是老祖宗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她曾经浑不在意的话,玉家那位庶子可以混淆雌雄……
邹家大姐姐临断气之前,是用尽全部最后的力气,握着自己脖子上那个小玉埙,才咽了气的,秦念西不自觉扯着脖子上那根红色的丝线,拽出那个小玉埙。
王三郎看着她一言不发,却又在下意识间做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小心翼翼问道“妹妹这玉埙倒是挺别致,老祖宗交代说让妹妹回忆一下,邹将军走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外人。”
王三郎本以为秦念西不会搭理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哪知道她却突然嗯了一声,点着头道“这样就能说通了,邹家大姐姐走前是握着这小玉埙断的气,必定是暗指那位董娘子,玉家庶子能混淆雌雄,那位董娘子只怕就是这位玉家庶子男扮女装。”
秦念西说到这处,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冷笑出声“哈,难怪邹家大姐姐死不瞑目,她怎么能想到,她全心信任的闺中挚友,难得的知己,竟是个男扮女装,为了接近她不择手段的恶心宵小……”
王三郎虽说一下子还没能弄明白秦念西这一叠连声里的细情,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像老祖宗担心的那样,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陷进去出不来,这明显还是挺冷静的,要不然,这脑子不可能转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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