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念西得了老祖宗急召,从素苫回到岐雍关时,六皇子已经领着安北军十万大军,从北往西,会同前雍关五万刘家军,以合围之势,全歼劼国和旌国联合大军,活捉了劼国和旌国主帅。
紧接着,六皇子按照战前部署,将旌国主帅送去了安北大营,刘家军拿了劼国主帅。
下一步,六皇子便要率安北十万大军,出岐雍关,长驱直入,和已经苦战月余的邹家军、安北新军会师,直逼素苫都城古宁城。
大军过岐雍关之后,一应军需终于有了足够的人手,王三郎恢复到先前,只需要统总药上的账目,药库的账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秦念西急匆匆入了药库那个院子,便径直掀帘进了那处小账房,见得屋内只有一个账房先生正埋首算账,便自转身要出去,可那匆匆一瞥,让她心里突然之间生出一丝疑惑,再转头看了一眼,那账房先生正好觉察有人进来,抬起了头,两厢看了个正对,却都愣在当场。
几年不见,心心念念的姑娘已经出落成人,上回见她时略带圆润的面庞有些憔悴,两颊瘦削得只剩了一个轮廓,眼下泛着青,依旧清澈的眼底却被丝丝郁色覆盖着,唇色干涸得泛了白,只叫人从再见的欣喜转成了浓烈的疼惜。
秦念西有些不敢认,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前世里那些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三郎,穿着一身张家管事的灰布长袍,头上只一个木簪绾了青丝。
从前,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颜色的衣裳,永远都是一支白玉簪绾发,眉毛很淡,肤色极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也很淡,淡得发白,只有那双眼睛,和前世里一模一样,看着你时,只叫你觉得那就是闪烁着星辰的苍穹,不知不觉就被融入了那苍穹包裹的暗夜。
原来,不生病好好长大的他,是这个样子,肤色不是从前那样孱弱的白,而是偏向于泛着康健的小麦色,发如浓墨,一样乌青的眉峰极为挺括,高挺的鼻梁并不陡峭,应该是圆润宽厚的鼻翼,中和了那丝凌厉,嘴唇是健康的红色,下巴那一点点长而微翘的弧度,给他平添了几分俊俏……
“阿念,你瘦了许多!”对视良久之后,王三郎才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怜爱。
秦念西从王三郎温润的语声中回过神,才想起自己已经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了许久,再转了转念头,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好像是和自己定了亲,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也跟着泛了红。
秦念西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才借着行礼掩饰了突然泛上心头和面庞的那些羞涩,对,是羞涩吧,从前世到今生,第一回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叫羞涩。
“王,王三哥哥,怎么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你怎么来了这里,这里……”秦念西说出口的话,竟觉得好像不是自己说的一般,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
王三郎绕过书桌,往前迈了两步,正好看见秦念西耳尖上的红色,再听着秦念西那语声中的局促,心下微微动了动,她和他说话的语气,到底和从前那一片恬淡坦然,甚至偶尔的打趣,很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还挂着尘土的肩上,玄色的道袍上都是灰,他忍不住抬了手,想替她拂去那些灰尘,她却好似能感觉到一般,往旁侧躲了躲,他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秦念西转过身,立即便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路上赶得急了些,送信的人说是老祖宗急召,噢,对了,我们家老祖宗呢?王三哥哥见过他老人家了吧?”
秦念西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再退了一步,自己给自己掸着灰。
王三郎听了她这话,就知道是一入了大营便径直过来的,只怕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连忙转身倒了盏茶,递到秦念西手上道“你先坐下喝口水,再去洗洗,跟着侍候的人呢?”
秦念西接了那冒着热气和清香的茶水,只觉确实是渴了,小口小口喝了,又笑道“伤兵太多,人手不够用,我和婷姐姐是跟着回来拖粮草军需的队伍回来的,一路上走得有些急,婷姐姐去放行李去了。”
喝完那盏茶,秦念西才从先前的惊讶和尴尬中缓和了过来,语气也恢复了从容。
这北地的大军,阵前到似乎是不缺人,可这后方这份缺人,王三郎也是深刻地领会到了。原本张家那些管事,个个都是精明强干的,可伤员太多,他们基本上都是知医识药的,补上去都是个现成的大夫,尤其是先头,使那示弱的障眼法时,简直是惨不忍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事就都当大夫补了上去。
这么一来,王三郎接了账房,便是他身边跟来那四个小厮,都被赶鸭子上阵,补了管事缺。
王三郎坐到秦念西旁边的椅子上,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能体会到,我比妹妹来的早些,我来的时候,去前头看过一回,哀鸿遍野,大夫们都熬红了眼,总算是多保住了一些性命。我听老祖宗说,妹妹是跟着大军进了素苫的,前头也忙得很吧,妹妹瘦得厉害。”
秦念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忙碌是一回事,更多的还是难过,那些天婷姐姐天天给她吃清心丸和还魂丹,可她依旧是心中满腔的仇恨,只感觉把自己都快烧炸了。
那一日灭那天神大阵的时候,本来道齐是没有安排她的,是她自己非要去,后来还是婷姐姐在老祖宗面前讨了示下,才让她去了,回来之后,道齐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说了她,你若是要继续这么疯狂,贫道便要讨了老祖宗示下,送你回君仙山养病。
那一天,她抱着婷姐姐痛哭了一场,邹家大姐姐是她重活这一世,想救的人里,唯一一个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她就死在她怀里,她从未想过,前世里看过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就连王三郎没了的时候,她也都是懵懵懂懂,好像一场梦一样。
她从未想过,竟有一日,她亲手治好的,那么鲜活可亲的一个人,就那样,在她怀里,睁着眼睛,喉咙里发着齁齁的声音,就那样没了……
婷姐姐对她说,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邹家大姐姐,就是因为她虽然是名武将,可她脱了那身盔甲之后,还能够过着琴棋书画相伴的闺阁日常。她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的大风大浪,目送了多少亲人战死沙场,还遭遇过大婚当日脱了红装换铠甲,却还能冷静自持。
她是邹家长女,是带兵的武将,更是守护岐雍关百姓的将军,可是她一直很明白,脱了战袍,她还得苦中作乐,活得洒脱肆意。
咱们是医家,是大夫,做大夫那条最重要的规矩是什么?
是啊,最大夫最重要那条规矩,可以胸怀悲悯,却最忌讳感同身受,要时刻保持冷静自持!
王三郎坐在旁侧,静静看着秦念西就那样发呆,浑身的悲苦不自觉地散发出来,有某一刻,他很想,很想把她瘦成一片纸的身子,紧紧揽进怀里,可是他知道,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这样陪着她,那时候他更明白了老祖宗那份焦灼,是从何而来。
王三郎很想给眼前的小姑娘做点什么,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心下默默感慨,她这样的女儿家,就该娇养在清风院那样的地方,这时候,快有樱桃和杨梅吃了吧……
秦念西还在发着呆,却突然闻见一股子思念已久的紫苏杨梅的味道,是紫苏制过的杨梅晒成的杨梅干,清风院里管着杨梅园的吴嬷嬷,最会做这个,酸甜可口,还带着股子杨梅伴着紫苏的清香。
吃了半包杨梅干,再喝了两盏新沏的茶,秦念西总算觉得回过神来了,倒是瞬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三哥哥见谅……”
王三郎满腹的话想说,可看着秦念西那模样,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当即便道“妹妹这是累了,老祖宗说了,妹妹若是回来,先好好歇息一下,下剩的事,等歇过来了再说。”
秦念西好像自己也回过劲来,这是又有些神思不属的苗头,顺手从怀里掏了还魂丹出来,塞了两粒药到嘴里,就着王三郎递过来的茶水吞了下去,才笑了笑道“是有点累,对了,王三哥哥还没说,你怎的这会子来了北地,眼下这北地,这岐雍关,可是乱得很。”
王三郎见得小姑娘一边吃着药,一边还能想起来关心自己,心下一片暖热,有些话反正总是要说的,这几日知道她快要回来了,他把心里那些要说的话,一遍一遍想了许久,哪先哪后,都想好了,只是一看到她那副憔悴得厉害的模样,就乱了方寸。
“我来看看妹妹,年前接了家里的信,我就回了京城,过完年就跟着孙叔往这北地来了。”王三郎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先从这最重要的一条说起,如今可不是什么太平日子,眼前的小姑娘也不是那闺阁中无事可忙的闲人,说不得明日又有个什么事,一下又能不见了人。
秦念西愣了愣,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却也只能说出一句“原是阿念不好,自己不知不觉入了绝地,却要拖累王三哥哥跟着煎熬……”
越听这话,王三郎越觉着不对味儿,果然还是自己先前的优柔寡断,很难不叫人多想,又十分庆幸这回当机立断来了北地,连忙苦笑着打断道“妹妹快别说了,就有万般不是,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想得太多,怕这个怕那个,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也叫妹妹会错了意。”
秦念西一脸愕然抬头看向王三郎,王三郎也不敢再等她说话了,只自己又接着说道“我先要郑重说明一点,就是我知道这亲事那日,实在是欢喜得紧。即使这亲事对妹妹来说,只是为了脱困,我也高兴得很。起码,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总算能为妹妹做点什么了。”
王三郎说到这里,好像感觉到自己又把这话说跑偏了,连忙又绕回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心悦妹妹,能和妹妹定了这亲事,实在是觉得欢喜得紧。”
“我这趟来,就是怕妹妹觉着委屈,怕妹妹误会,如今我们这亲事已经定了,我也不怕妹妹笑话,我从前,只敢在梦里想这事儿,我怕我这身子骨儿,会误了妹妹,我阿娘只怕,也和我是一般的想法,所以才迟迟不敢动。”
“我本想着,我就在君仙山等着,等妹妹从北地回去,亲口问问妹妹,妹妹只要点了头,我就让我阿娘上门求亲,虽说,虽说我这想法有些违背世情,可我这身子骨儿,我不敢,真是不敢……”
王三郎好像发觉了自己又开始语无伦次了,只心中气苦得很,明明都想得好好儿的,怎的到了阿念面前,就总是能把想说的话说得乱七八糟,却也只能无力地,充满期待地问了秦念西道“阿念,我说的这些,你听明白了没有?不是,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是我,我……”
秦念西看着一向斯文有礼,条理分明的王三郎这一通乱,只从满脸愕然再到哑然失笑,再想起他先前给她写的那些信,又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像这件事,已经脱离了她对前世的认知,她给他治病的时候,就想过,他终于可以像别的儿郎那般,娶得自己心悦的如花美眷,欢欢喜喜考取功名,一辈子平安喜乐,活到该活的年头……
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跟自己说,你只是个大夫,能给他治病的大夫,不管前世如何,今生既是终于能让他好好活着,干他想干的事,就不要再想前世里,那些已经快要忘记的日日厮守了。
可这变化,来的有些太快了些,快得让自己有些猝不及防,总觉得失了真,即使是她知道求得了旨意,她也依旧没有把这些都拢在一起想过。
可这个人,如今就在眼前,他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再续了前缘,重生之后,所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只有这一样没有变,她突然有些弄不清,这本来就诡异而充满玄机的前世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让她重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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