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大半夜,又是山顶。
凉风一吹,商芜瞬间从鸟变人的喜悦中清醒过来。
她是不敢拿这事乱开玩笑的,万一姬汜真把南江月嘎嘣了怎么办?
南江月干的缺德事虽然令人发指,但至少让她变成真凤凰了。
而且,上次他说的那些话,她没觉得全是假的。
商芜决定转移话题。
瞥见姬汜右手,她惊呼道:“这道伤口怎么还没好?”
姬汜右手手掌中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在千花楼的时候她就看见了,这都快一两个月了吧,伤口非但没愈合,模样甚至更恐怖了些。
她要抓起来看,姬汜抽开手。
“无妨。”
商芜问:“你之前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听闻故人音讯,去见了几个故人。”
姬汜说得轻描淡写,商芜才不信像他说得那么简单。
她动了动鼻子,明显闻到一股血腥味,混杂在银莲浅淡的香气里,一瞬间,商芜感到心口银莲渗出血。
“你受伤了?!”
商芜不由分说,趁姬汜来不及反应凑近他用力闻了闻,血腥味更明显。
“你受伤了!”她肯定。
“我说了无妨。”
姬汜不想提这事,耐不住商芜变回真身后的升级版感官。
她不但闻到微弱的血腥味,还明锐察觉到魔尊状态有点不对。
要换在之前他不乐意她还离他这么近,他早一袖子给她甩飞了。
他今天没甩飞她,一部分原因是他看起来,有点虚弱。
原来只是没有血色,今天可以说是脸色煞白。
指甲扣掌心,商芜偷偷看他,姬汜冷着一张脸,眸里一片暗色,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姬汜突然转过头,偷窥的视线被抓个正着,商芜淡定迎上那片浅金。
“你不是说想回去么?”
“哈?”
“我带你回去。”
话毕,姬汜搂上她肩膀,唰一声又转场了。
久违的瞬移。
商芜习惯了,落地后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
依旧是夜。
鸟叫虫鸣,溪水潺潺,树影间露出宫殿飞翘的檐脚,好似偏斜雨燕。
他们往前走过羊肠道,走上小石桥,惊动三两只夜鸟。
夜色里,门前几级浅浅石阶,门环上竟生出绿苔。
姬汜一路领着她向前,抬手门开,风拂过,暗色天幕下白色花瓣纷纷扬扬。
庭院里青板砖被夜露沾湿,黏了一地落花。是春海棠。
妖族五公主虽平素不受待见,总归还是有自己的宫殿,融在山水间,琉璃青木,并不奢侈。
落脚的地方而已。
从商五记忆里,商芜看见蓝天下飞翘的檐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公主的目光不知道将那檐脚擦拭了多少遍。
这是商五以前住的地方。
他带她回到妖族王宫。
这是商芜第二次到妖族王宫,上次她藏在南江月袖子里,并未见全貌,但也知道王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不是很想回来么?”魔尊说,“你回来了。”
商芜一时语塞。
她真的有被酷到。
要是他不一说完这句话就晕倒的话。
商芜眼睁睁看着姬汜在她面前倒下。
夜风吹下海棠落花,一片擦过鼻尖,一片落进她怀里。
她心想还好,还好她变回凤凰,还好她能接住他。
睁开眼时,姬汜些许怔愣。
身周全然陌生的气息让他不适,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刻。
他甚至闭上眼睛回味了片刻。
刚才的黑暗十分纯粹,他断开了存在的感知,五感也好似不存在。
感受不到存在,痛也不存在了。
清醒瞬间熟悉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同时耳边响起那个温柔淬毒的声音。
“你的命是我给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姬汜,你害我至此,我以我心立咒,唯愿你永生永世,亲友丧尽,苦海不渡。”
那时的他对这咒誓不屑一顾。
若说亲友,他无一人可信,若说苦海,他早已尝尽。
如同这日复一日附骨的寒痛,只要时间够久,未尝不能习惯。
又为何让他有片刻解脱?
等熟悉的痛感渗透四肢百骸,姬汜拉开被子坐起来。
绣着百鸟的被子,简朴整齐的闺房。
视线淡淡扫过房间里的一切,他放出神识,感知到殿外一角。
穿着淡金衣裙的小妖正坐在廊下,两腿一晃一晃,面前站了一排鸟。
“你们跟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以前老有人欺负我?”
她手指点到哪只鸟,哪只鸟便口吐人言。
“不敢啊五公主,我们怎么敢欺负五公主?”
每只鸟都这么说。
商芜阴森森道:“要是不说实话,我一把火把你们全烤了!”
一向唯唯诺诺的五公主出去一趟回来之后,不但法力变厉害,人还变坏了。
被吓唬半天,一只灰麻雀战战兢兢说:“二、二公主与您常有争执。”
“还有呢。”
“鹤、鹤老对您似是不喜。”
商芜在小本本上一个个记下名字,正要再问,灰麻雀鸟眼睁大,一下栽倒在地,晕了。
剩下的鸟通通围上去。
“啾啾!啾啾!”
商芜表情抽搐几下,正要坐起来,余光瞥见旁边的影子,喜道:“尊上你醒啦!”
那只麻雀怕不是给他吓晕的。
正要拍拍屁股站起来,姬汜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于是商芜继续坐着。
庭院一地落花,她半倚柱子。
看见宫墙上边的蓝天,有鸟雀扑翅过,落在墙棱上,又飞走。
一看便是一整天。
这样的记忆常有,商芜到这里好似故地重游,却又分明知道那不是她的记忆。
感觉很奇妙,她能体会到商五之前的感觉,所以她才决定给她出气。
灰麻雀悠悠转醒,小眼睛转了几圈。
淡金的眸子从它身上掠过,它吓得差点又晕过去,两爪打滑逃命般扑腾走了。
商芜说:“尊上,你吓到它了。”
本以为姬汜会毒舌几句,谁知只听见一声轻笑。
商芜诧异看过去,他确实在笑,轻轻的,浮云般悠淡的笑意,似乎下一秒就要散去。
“尊上你心情很好?”
“你心情很好?”他反问她。
商芜想了想,点头:“还不错。”
姬汜淡淡看着她。
她心情确实还不错。
不用再被关在笼子里,虽说吃了点苦,但也因此变成会飞的大金鸟。
束缚解除,恢复了法力,虽然暂时还没完全掌握使用的方法。
她确认姬汜现在心情真不错,得寸进尺的好时机。
她抱怨:“尊上你昨天晚上突然晕倒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怎么办,就把你搬到床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醒了。”
“只是因为灵力耗竭,无碍。”
居然还回答她。
商芜心头一喜,继续说:“我闻到你身上有血腥味,就擅作主张给你处理了一下伤口。”
她指指他左心口的位置。
“我看见了伤口,”小心翼翼,“谁能把你伤成那样?”
昨晚上姬汜突然倒地,她手足无措接住他,只能先把他搬进最近的房子里躺下。
她拉开他胸前的衣服,看见他左胸处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大概半个手掌大小,还在淌血。
那些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就来自此处。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现姬汜衣服材质的特殊,就算身上血一直在流,也沾不上衣服,甚至都被衣服吸进去了。
从外面看一片白,毫无受伤痕迹。
她在宫殿里翻箱倒柜找到一些瓶瓶罐罐,不知道是什么药,也不敢拿给他乱用。
他闭着眼,身体冷得像冰,一点活气都没有。
她想起他之前给她心口种的银莲,再一看,那银莲也要枯了,耷拉的花片结着冰霜。
实在没办法了,她想起一些玄学,灵机一动,用金焰去煨烤银莲,使了好久的劲,终于化了冰霜,花片像是渐渐苏醒过来。
心里的声音告诉她,这个做法是对的。
她一边给银莲续温,一边翻出被子给他盖上。
一顿忙活,银莲这才渐渐活过来。
灰雀恢复气力飞上屋檐,檐下廊前两人伴坐。
商芜问完,姬汜看了她一会儿,没说话。
她摆摆手:“不想说就算了。”
“是我师尊。”姬汜说。
商芜惊讶:“你不是说她……”
“她没死,”姬汜说,“我原以为她早已魂飞魄散,近日又感知到她的存在。”
商芜恍然大悟:“你前些日子就是去找她?”
姬汜笑了下:“去杀她。”
商芜:“……”
“不过又让她逃了。”
能在姬汜手里逃掉还把他伤成这样,这位师尊也是个狠角色。
商芜大概知道一些他和他师尊的深仇大恨,关于他身世背景的模糊设定再一次被细化。
还有捉摸不透的剧情。
她一直在想,如果这是漫画里的世界,那剧情是由谁来设定的呢?
显然不是她。
可是除了作者,还有谁有设计剧情的权力?
商芜不知道。
她已经入戏太深。
但她总感觉快摸到线头了,只要再深处走一些,她就能摸到这个世界的线头。
扯下线头,遮掩在这个世界前的帷幕将轰然落下。
姬汜是一个关键角色,还有南江月,以及商五本人。
故事,不在无意义处发生。
商芜作者属性觉醒,还想获得更多背景信息,姬汜没给她这个机会,他转了话题。
他说:“你救了我。”
额……是她。
他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商芜等他接下来预备振聋发聩的话,却听见他问:“你为何救我?”
那双淡金瞳仁望着她。
他其实有一双很纯粹的眼睛,像她掌心的金焰一样。
商芜被看得别开眼,小声嘀咕:“救你有什么奇怪的,不救你才奇怪吧。”
那道视线一直没移开,商芜被盯得面孔耳热,迫不得已又转回来。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仰慕尊上,”商芜硬着头皮说,“我没说谎,若非要说仰慕,不如说是爱。”
“爱?”语调上扬的疑问,“何为爱?”
“为你经历的痛苦哭泣,想与你感同身受,情愿你不遭受这一切,但是又深知若非这一切,你不会是现在的你,我也不会遇见你,”商芜说,“这种复杂纠结的情绪叫爱。”
她爱他,如同他的亲妈。
姬汜听完这套说辞沉默了片刻,问:“你真想感同身受?”
商芜配合小鸡啄米点头。
她并不知道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会为她带来什么。
姬汜说:“伸手。”
商芜伸手。
“一只手。”
商芜放下左手,右手平张伸在两人中间。
姬汜将手覆上去,冰冰凉凉一块玉。
“抓住我的手,忍不住的时候就松开。”
听到前半句,商芜立马握住姬汜半个手掌,他手大一圈,她努力握紧。
等等,忍不住是什么意思?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实实在在体会到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上一秒的疼痛如火灼穿肺腑,这一秒是有千万根寒冰针从内往外扎。
不知道痛在身体哪一处,哪一处都在疼,无时无刻不在疼。
商芜没有松手,她满额冷汗,想分辨这痛的来源,是姬汜拉开她的手。
“够了。”
商芜如大梦初醒,还有些恍惚:“刚才……”
日光如金洒在廊前,为他的银发镀上一层浅金。
“是你说的,”姬汜淡声,“想与我感同身受。”
他只有无边寒痛,二百年来的日日夜夜,无一刻安宁。
商芜本来还傻着,突然脸皱成一团,比刚才最疼的时候表情还夸张。
姬汜放下手,几分无奈:“怎么哭了?”
呜呜呜呜。
他好惨,她好坏。
她到底是个怎样心狠手辣的刽子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