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脸色登时沉了下来,“庭候敢动子奕试试!”
他低头看了一眼李惟,觉得既然徐奕不在这里,那就不用在这耽误时间了,不如直接去庭候府要人,于是就对李惟说:“惟儿,我带你出宫,之后就别再跟着我了,不安全。等我救出子奕再来看你。”
“三皇兄。”李惟拉着他的衣袖,“我若怕危险就不会给你送信了,你别把我当小孩子看,这边的事我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你跟我走。”
李泓看着他点点头,跟着他往外走,心中却隐约泛起一丝酸涩。李惟才十岁,就已经独自在异国生活了一年,除了长相孩子气一些,周身不见一丝幼童稚嫩的做派,那是从小被世俗打磨下的谨慎和周到。
李泓小时候虽比他这幼弟敌人多,但有徐奕时不时护在身前,就连入驷为质也有徐奕陪着,论起来,他反而不如李惟活得更艰难。
他伸出一只手递到李惟面前,“过来,皇兄拉着你。”
李惟一愣,眼睛登时亮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甜笑,把手送到李泓的手掌心。
李泓带着李惟悄无声息得出了皇宫,又在李惟的带领下到了侯府。让李泓吃惊的是,庭候府的人看到李惟竟然主动打开了侧门,立刻就有一小厮引着他们进门去。
侯府不小,小厮带着他们在府里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最后停在一处院落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皇兄,这就是庭候的住处,我们进去吧。”李惟抬头道。
正堂果然坐着一个人,穿着素白色长衫,身量修长,眉眼微垂,五官很是端正,正汩汩煮着茶水。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李泓的错觉,他总觉得面前这个人周身萦绕着一股颓气,像个死人,毫无生机。
“侯爷,我三皇兄到了。”李惟上前行礼。
庭候转过身,对李惟点点头,然后冲李泓拱手道:“熙国三皇子,久仰。”
李泓没心情寒暄,还了礼就径直问道:“子奕在你这?”
庭候没想到李泓这么急迫,愣了一下笑道:“韶文君确实在,不过……”
他拖长了话音,李泓立刻警惕地眯了迷眼睛。
“不过,他可是我花重金买下来的,三皇子打算拿多少钱赎?”庭候笑眯眯地给李泓斟上茶,给李惟端了盏牛乳。
“多少钱都行。”接着李泓话音一沉,冷声道:“你最好没动他。”
庭候一愣,旋即想起外面的那些传言,不觉失笑,他拍着李惟的脑袋道:“我就说你这个计策一定会有损我的名声,看吧。”
李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委屈侯爷了。也只有侯爷,才能不引人怀疑地将子奕哥哥买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李泓皱眉问道。
庭候干咳一声,解释道:“这个说起来惭愧,鄙人多年未娶妻,在郑安有个好男风的诨号。前几日听说父王带回一个人,才貌双全。”
庭候看到李泓当即冷下了脸,忙笑道:“在下也只是听说,并未有兴趣。然后惟儿就找到了我,说只有我能救他子奕哥哥了。我与这孩子投缘,便答应救下他‘子奕哥哥’,没成想,竟然真的是韶文君。”
李泓明白了,李惟当时是听说了徐奕被抓的消息,想救徐奕,但他一个小孩在郑安为质,自保都困难,遑论救人。
于是就利用了庭候好男风的癖好,以把徐奕买来为宠的理由将人从华阴府中救了出来。中间确实经历了一番挫折,几个皇子公主听说庭候要买韶文君,个个不甘心,也想把人卖了去。
奈何庭候是嫡长子,又早就封了候,财大气粗,这才用重金把人砸了回来。
李惟的这个计谋虽有不少漏洞,但对他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况且他刚到郑安一年,竟然能得皇长子庭候的庇佑,本身也是一种过人的本领。
“即是这样,那就先谢过庭候,侯爷花的钱,我会让人如数送回。”李泓道:“既然人在侯府,可否让我先见一见。”
李惟在旁边跟着点头。
但庭候却没有立刻发话,他想了一会道:“我不要钱,只要三皇子答应我一件事。”
李泓:“你说。”
庭候看了一眼李惟,说道:“这孩子是熙国四皇子,原本也该天尊地贵,却迫不得已在这里受苦。我知道三皇子和韶文君在谋划攻打江州,意图夺回王位。我想请三皇子得到王位的那天,把惟儿接回江州。”
“惟儿聪明,三皇子不管是给他一个官职,让他为熙国效忠;还是封他一小块疆土,让他让当个闲散富贵的侯爷,都行。总之,让孩子回归故乡吧。”
李惟有些震惊地看着庭候,然后径直跪朝他下身,“多谢侯爷替惟儿打算,但我不要。惟儿救子奕哥哥也是因为当年在熙宫他对我好,不能以此作为要挟三皇兄的筹码。否则,人情变为权益的交易品,这个恩,惟儿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庭候“啧”了一声,怒其不争地训道:“大争之世,哪来那么多人情,这是你回国的好时机,否则,熙国一代代君主传承下去,谁还记得你?”
李惟和庭候各持一理,争持不下。
李泓听着听着笑了一声,拉起李惟,说道:“侯爷当真不如一十岁小儿。”
“正如侯爷所说,如今是大争之世,凡事都讲究个利益交换,你给我好处我才会还你好处。却不知道,越是这乱世中,人情才越显得可贵。”
“皇家亲情淡薄,我不敢说作为惟儿的皇兄能怎样,但惟儿救下子奕,于我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光是这个恩,我就一定会带他回去,不需要庭候开尊口。”
“三皇兄,我不是……”李惟还想说什么,被李泓打断。
李泓低头对他说道:“别担心,早晚皇兄接你回去。”
庭候听完笑道:“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韶文君在华阴府吃了些苦头,现在在内阁养伤,我带你去见他。”
说完他回头对李惟说:“不早了,惟儿去睡觉。”
李惟本想跟着去见见徐奕,但还是听了庭候的话,转身回去了。
内阁里只点着一盏灯,有些暗,李泓却一看见了床榻上的徐奕,他快步走过去,看清了徐奕的模样:床上的人身上盖着薄被,眼睛上蒙着一条白纱,虽然呼吸清浅均匀,但眉心微蹙,额头上粘粘着碎发,睡得并不安稳。
“他怎么会成这样?”
“在华阴府伤到眼睛了,已经找医者瞧过,说是暂时失明,需要好好养着。”庭候略带歉意地说道:“此外他体内好像还有什么毒,医者无能,没瞧出是何种毒,发作过一次,所以昏睡过去了。”
伤到眼睛,暂时失明,寒骨还发作过一次,李泓心疼得要命,伸手在徐奕微凉的脸上抚了下。
他想起多年前给自己下红烛的场景,那时候他几乎五感尽失,模样远比失明的徐奕吓人,徐奕见到他时也是怕极了吧?到现在他才顿悟,自己受伤,最心疼和担惊受怕的是身边的人啊,他还怪徐奕跟他发火。
“子奕本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在中都时尚且知道跟高鸣周旋保命,怎么这回就不知道跟歆王周旋一阵,等我来不好吗?”李泓心如刀绞,喃喃道。
庭候听到了他的话,答道:“听说他是急着去见什么人,我把他接回来时,他嘴里还一直念叨着‘九月中九月中’,是跟你约定的时间吗?”
听到这话,李泓头脑“轰”地一下子空白了,他自责道:“是我不该拿那些话刺他,他答应了我九月中旬相见,才这么急着往中都赶;我……我还一直不给他写信,他一定是觉得等不到我了,才不愿跟歆王周旋。”
庭候沉默半晌,蓦然开口问道:“你喜欢他?”
烛火微微跳了下,晃出一室明灭的昏黄。
李泓半跪在徐奕床前,目光贴在徐奕脸上,点点头,“嗯,我喜欢他,却不敢告诉他。”
庭候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李泓沉默半晌,突然问:“侯爷喜欢的人,是个叫荀阳的男子吧?”
庭候一愣,听见李泓继续说道:“侯爷年近三十却不娶妻,空有风流不羁好男风的诨号,却不曾亲近过别的男子,只为了那个叫荀阳的人吧?”
“侯爷是皇长子,最早封侯,本该前程似锦,却不常进宫不理政务,整个侯府内死气沉沉,侯爷如此蹉跎人生,是因为——”李泓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说道。
“——是因为荀阳已死,侯爷不欲独活。”
庭候苦笑了一声,没再说话,因为李泓说的都对。正堂前的双人灵位,是他为荀阳和自己设的。
屋内再次陷入寂静,道破了对方心思后,反而越发无奈起来。
半晌,李泓才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赐死。”
歆王赐死,为保长子声誉,只能将无关紧要的人赐死。
“一年多前,子阳饮下父王赏的毒酒,死在我面前。我受不住发疯似的跑出去,本想一死了之,却被熙国来的质子拦住,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李泓了然,微微点头:“所以你感念惟儿,这些多活出的年岁,是为了保护那个善良的孩子。”
庭候却笑了:“是啊,幸亏你来了,我终于能把这小拖累给甩掉了,也终于能去陪子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