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泓手里拿着樟木“酒樽”,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兴冲冲地说道:“当日歆国君主羞辱我国先祖,今日我们正好能以此为由头,就说我们信守当年承诺,愿意退兵五十里,这一退正好退到淮江南岸!”
徐奕点点头:“不错,这样一来,我们即可名正言顺的在南岸布阵,歆国士兵就不得不渡江而来。”
李泓从石阶上站起来,拉着徐奕进了东厢,继续说道:“但是约战有约战的规矩,要等双方都布好阵,战鼓鸣起,才能一起出兵,我们可以趁歆国渡江的时候偷袭吗?这样他们必输。”
徐奕把地图铺在案台上,回答:“当然不能。”
李泓像是早就跳过“渡江”的步骤,把后面的对策想好了,就等徐奕这句“不能”,他立刻接道:“所以还要在布阵上下功夫,我们的目的不是跟歆国真枪实刀的打,而是要把他们逼退到淮江里,那就一定要以远程攻击的弓|弩手为主力,战马为辅,骑兵和步兵在后。”
“我军只需要逼退歆军五十里,进了淮江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李泓指了指地图上的淮江的位置,把手中的木雕“噔”地往那里一放:“就在这里,熙国定能洗刷当日耻辱!”
徐奕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李泓小小年纪,举手投足间竟有几分睥睨天下的君王气度,不由地问道:“泓儿想当国君吗?”
“啊?”李泓正说到兴起,不料徐奕有此一问。
皇子争位储君,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早就成了一种习惯,无关乎想与不想,想当君王的皇子不一定是好皇子,不想当君王的皇子一定不是好皇子,至于皇子真正的内心,怕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沉进去看过。
只是乱世之中出英雄,建功立业这种流芳百世的事,哪个热血杆头的男儿不想做?他日史书工笔,被歌功颂德之人,凭什么不能是自己?
李泓挖不出内心里的一点真实,只能凭直觉告诉徐奕:“想。”
他抬头去看徐奕的脸色,徐奕脸上仍然淡淡的,连一个表情都没有变化,他不由心道:子奕是想还是不想?
徐奕这才回过神,他这一问,僭越了,便言归正传道:“歆国也擅长弓|弩,为了防范于未然,我们还要在战车上下功夫。我有一个好友宋照,师从墨家,略懂些机关术,已经请他帮忙改良战车了。”
李泓“哦”了一声,问道:“加固战车吗?这次需要的战车要求速度,同时还要能防御弓箭,对了,驾车士卒的技术要非常娴熟,左右的刀剑手和弓|弩手也需要临危不惧。”
“不止加固,还要缩小,想想为什么?”徐奕说。
李泓想了一会,说道:“还是速度,要给歆国一种压迫之势,这样才能逼退他们。我猜宋照加固不是增加梁木,而是在外侧固上一层铜皮吧?不止要缩小战车,还要减少车上的士兵数量,一般战车上有马驾、左矛、右箭三人,可以去掉左矛的位置。”
徐奕点点头,李泓不仅想明白了为什么,还直接把战车的改造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他补充道:“泓儿说的不错,只是,换掉的不是左矛,而是马驾。左矛的位置在这次约战中虽不如右箭重要,却也不能或缺,宋照在战车左侧加了一排矛头,暂时代替了左矛的位置,却让左矛代替了马驾,这样一来,即使战车左侧的矛头没能挡住敌军,左矛也能从驾车中分出一点空隙,来保护战车左侧安全。”
李泓眼睛里闪着光,直呼“精彩”,他兴致勃勃地拿来笔墨,把点兵人数,主将先锋,排兵布阵,写了个清清楚楚。
徐奕看后点点头:“你点了五千弓|弩手,五百战马,一万骑兵和一万步兵,约三万兵马,比歆国少。”
李泓知道歆国几乎一直是霸主地位,先前熙国崛起已经给他们敲了警钟,歆国国君一定会让这次的约战“只能胜,不能败”,耀武扬威一般拉出来不少兵马。
但李泓不怕,他有良策,也有自信,他弯着眼角说:“但是正中子奕下怀,不是吗?”
徐奕笑了笑,李泓点的人数确实正好,不需要再多,又以少胜多赢得这场约战,因此并不多言。
李泓见他不说话,知道他默认,便绕过小案蹭到徐奕怀中,哼唧道:“子奕,都写好了,这三日,就陪我玩好不好。”
李泓这孩子,平时面对内侍婢女、妃嫔臣子、甚至熙王和王后,都有一副与生俱来的贵气与傲骨,只有私下在徐奕面前,总是一副长不大的小儿态。
徐奕把他拉到席子上,让他坐端正,才说道:“你还在禁足期间,能去哪玩?”
李泓无所谓道:“不出昭阳殿,嗯……指点我弹琴吧。”
他的确有一架瑶琴,据说还是商纣王赏给妲己的那架,后来辗转到了熙武王李储手中,李储一生征战,哪有心思弹琴听曲,便赏给了梁贵妃。
梁贵妃看出这是妖妃妲己的爱琴,觉得此琴虽是名琴,寓意却不好,转手给了向她讨要的李泓,李泓本对七弦也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想着徐奕精通六艺,他自己也能学点。
徐奕却摇摇头,笑道:“你这琴声一传出昭阳殿,怕是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此刻正是几位皇子李储前的最后考验,李泓若是在这怡然自得地弹琴,那是在向前朝后宫宣告: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无聊的很,麻烦你们尽快。
李泓却“噗”的一声笑:“不会……我还弹不成曲调。”
徐奕扶额:“……哦。”
李泓最终放弃了弹琴,他在诗书礼乐上,着实没什么天赋,幸亏上次也没跟画师学丹青,不然让他给徐奕画像,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他和徐奕手谈对弈了一局,惨败;再来第二局,依旧惨败;等到第三局结束,李泓已经捏着棋子怀疑人生了。
李泓在琴棋书画上稳稳被徐奕压了一头,但他确是块练武的好料子,虽然他的刀剑都是从徐奕那里学来的,却已经能跟徐奕打个不相上下,连徐奕都忍不住夸他是“罕见的练武奇才”。
第八日,晚上用膳的时候,梁贵妃从熙王那里听来了一点风声,说大王马上要给徐奕指婚了,极有可能是御史大人家的千金。
御史陈大人是个文官,官职不算低,负责管理文书和记录熙宫君臣言行,手里却没什么实权。李储若真把陈大人的女儿指给徐奕,那是在有意削弱相府的权利,防止徐相国一手揽权,也避免将来徐奕手中的实权过大。
他这是既想笼络徐奕,留给下一任君王用,又担心徐奕权势过大,直接架空了君王的权利。
熙王已经在防范相府了吗?徐奕心想。
梁贵妃劝解道:“御史大人手中虽没有实权,却是个难得的清静之处,权臣不会为难他,武将跟他更没有利益冲突;他家的嫡女在江州城也是出了名的才女,配给徐奕正合适。”
徐奕没说什么,别说熙王指给他御史之女,就算要他娶个痴傻呆丑的,他也得照娶不误。只是相国对熙王一向忠心,据说两人少年时的私交也甚好,李储为什么突然防范徐修?
奇的是,一向爱对徐奕的事发表言论的李泓,却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样,一句话都没说,连调笑徐奕娶亲都忘了,用完饭就回自己屋里睡觉去了。
第九日,雨。
大雨连着下了一天,徐奕一天没见到李泓,他心想:这小家伙怯场?不能吧。
是夜,徐奕已经睡下了,隐隐约约发觉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他立刻警觉,不动声色地拿起李泓的佩剑,剑锋出鞘才听到一声极小的叫声:“子奕,是我。”
徐奕收了剑,掌了灯,发现穿着中衣的李泓,已经睡眼朦胧的爬到他的塌上。
“怎么跑这来了,为明日的考核紧张吗?还是不困?”徐奕问。
李泓趴在被褥里,闭着眼睛回答:“不紧张,困,但是睡不着。”
徐奕坐在床榻边上,摸了摸他的额头,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就问道:“那是怎么了,泓儿不是说睡觉是最喜欢你做的事吗?”
李泓:“……”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式一点,说:“子奕,你不是问我想不想当国君吗?我现在回答你,我想。”
徐奕失笑:“……这个答案,跟前日的有区别吗?”
李泓把徐奕的肩膀扳正过来,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有区别,我想当君王,我想得到我想要的,也可以保护我在意的。”
徐奕就这昏黄的灯光看了他一会,说道:“泓儿,君王之位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乱世之中,国家纷争、百姓流亡,君主的一思一念,都可能是战士马革裹尸、积尸如山的代价。不说你,就是我也没亲眼见过战场的惨烈,和冻死荒野的流亡百姓。”
李泓听得入了神,他从小在宫里长大,虽也是经常险象环生,几经生死,却正如徐奕所说,他没有亲眼见识过另一种惨烈。
小小孩童聪明有余,眼界却不足。
这是李泓第二次思考这个问题,比起第一次仅凭直觉作答,起码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尽管这个目标只是小儿对君王权利的渴望,对自己私欲的满足,也是第一次对自己想要的事物,磕磕绊绊地伸出手,对自己一点不切实际想法,迷迷糊糊地迈出步。
徐奕吹了灯,在李泓身旁躺下,轻声说:“倘若有朝一日,我能辅佐泓儿一统五国,让天下归心,将士解甲归田,百姓安居乐业,死也无憾了……睡吧,明日别担心,我陪着你。”
李泓从没担心过明天的考核,却被徐奕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又被后一句轻轻抚平了下来,只觉得一颗心找到了着落,一股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前路的事暂且放在前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