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里,借着树叶的遮挡,两团人影映在地上。
邓亮和项建业分别靠着棵大树,每人手里夹着一只香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弥漫在空气里。
邓亮挂着两只浓重的黑眼圈,狠狠地抽了一口手中的香烟,脸上这才有了些精气神。只是听着对面好哥们的提议,不禁举手做投降状,可是他嘴里还叼着烟,不免看着有些滑稽。
说话也含含糊糊的。
“别啊,兄弟。今儿咱们还去啊?我可受不住了,这都熬了几个大夜了。你这是穷疯了?”
自从做被面的生意闲下来后,项建业就拉着邓亮继续搞野味。两人白天里偷偷从家里溜出来,抓到了野味扔进后山的山洞里,那儿黑漆漆的,听说还死过人,有村民在山洞里发现过白骨,因此村里没人敢往那里去。山洞就这样成了两人藏野味的好地方。
到了晚上,坐驴车动静太大,项建业两人就背着野味去黑市卖。这来来回回折腾了几个晚上,铁打的人也吃不消了。
邓亮像是想到了什么,试探问道:“不会是……那个石知青又找你要东西了吧?”
“瞎说什么玩意,我和她早八百年没关系了!”
“真的假的?”
不怪邓亮一脸怀疑,实在是项建业一个大懒人,能给石知青下地干活,还买过雪花膏送给她。
项建业有些不耐烦:“你爱信不信!你要不去,今晚我自己去!”
“去去去!咱俩啥关系,我今天就是困死,也得从床上爬起来!”邓亮嬉皮笑脸道。
项建业拍了拍好兄弟的肩膀,顺手将自己身上的烟递给邓亮。
邓亮看也没看,就叼在嘴上,下一刻,就朝地上猛啐了几口,盯着手里的烟左看右看,像是要看出花样来。
“建业,你这买的啥牌子的?”
“没牌子,我爸抽的土烟。”
“……你卖那么多野味,还让我抽土烟……”
项建业语焉不详的:“那还有其他用。”
县城里,许英杰正在邮局询问有自己的挂号信没有,问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没有来信,许英杰的脸上不禁带上了失落。他又不甘心这样无功而返,转而向邮局要了几张信纸,唰唰写了起来。
走出邮局的许英杰环视周围,看着这个萧条落后的小县城,又想起来贫穷偏僻的五谷村,心中一股郁气怎么也疏散不开。
想着之前家里来信打听的消息,返城的事还是遥遥无期。难道要在这种破村子待上一辈子?或者是等到头发都白了才能踏上回城的路,到那时候,他就是回去了,又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一时间,不甘,郁闷,渴望等种种情绪在许英杰心中交错。
他泄气般地朝着回村的路走去,又突然想起临来时,沙玲玲嘱咐他买的雪花膏。许英杰眉眼中带了些不耐烦,但现在他还得讨好这位大小姐,毕竟人家还有京市的人脉。
许英杰冲着供销社的员工问:“有雪花膏吗?”
想起沙玲玲嘱咐的细节,许英杰又补充道:“红盒子,上面有人物画的那种。”
“那种卖光了,就剩这几盒了,你看你要哪个。”
许英杰看着柜台上的雪花膏挑挑拣拣,听见隔壁柜台传来熟悉的声音。
“再给我拿袋麦乳精,要小孩喝的那种,最甜的。”
这个人,许英杰倒真挺熟悉。和项穗穗一样好骗的项建业,想起来项穗穗,许英杰心底又是感慨万千,这丫头如今可不好哄了。
不过麦乳精?还是小孩喝的,项建业这是要买给谁。
眼看项建业要走,许英杰赶紧悄悄跟在他身后,直到跟着项建业卖完了野味,天也黑了,项建业这才七拐八拐到了村里的一个角落。
那屋子的主人听见响声,先是低声问了几句,再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项建业把刚买的东西递了过去,又低声说了几句话。
黑市上抓人了!
这消息很快传遍了五谷村,据说最近有人举报,红袖箍经常在晚上巡逻,昨天就抓了好几个,听说都关起来了。
半真半假的消息听得陈婶子她们几个心惊胆战的,准备回家拉来家里几个小的好好说道,可千万不能往黑市上去。虽说之前黑市管的宽松,有人趁机还赚了一大笔,票子钱都有了,锃光瓦亮的自行车都弄了一辆,弄得他们也看得眼热。现在看看,有些钱还是不能拿的。
邓亮听着这消息,眼皮砰砰直跳,站在项家门口敲门不是,不敲门也不是,内心纠结极了。
门抢先一步打开了,项二哥上下打量着邓亮,问道:“建业咋回事,给你添麻烦了吧。”
邓亮顿时脑袋卡了壳,好半晌反应过来:“没有,哪能啊。”
项二哥点点头:“那你让他早点回家,都多大人了,在你家住一宿还成,老住着算怎么回事啊。”
“啊?……啊,成成成,我回去就和建业说。”
邓亮回去的脚步都是虚浮的,两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不能吧,上次卖完野味,邓亮说啥也不肯再去,他还得了小道消息,说是最近到处都不太平,明明他劝了之后十天半个月项建业都挺安分的。建业不会真想不开又跑黑市去了吧。那昨晚被抓的,有没有他。
肯定没有。邓亮连忙摇摇头,想把脑海里这种念头给打跑。可“黑市”,“被抓”,“关起来”这几个词不停地在邓亮脑子里窜来窜去。
邓亮又不禁揣测起来:要真的没啥事,建业他撒谎干嘛。
“哎,你可得看着点路。”
看见正捂着额头,眉眼带着些愠怒的项穗穗,她眼睛圆溜溜的,此时因为额头的疼痛,眼角有一丝水光,邓亮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妹子,妹子你可得救救我。”
项穗穗顾不得已经泛红的额头,伸手去扯正拉着她袖子的邓亮,对方却攥得更紧了。
站在看守所门口,邓亮还有些心虚,尤其是看到穿绿军装的人经过时,他立刻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将身子转到另一边。却不知道这样刻意的动作更引人注目了。
“好了,你别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项穗穗觉得和邓亮站在一起的自己,也跟着丢人。
等进了看守所,项穗穗就低头去看那些在黑市里被抓进来的人,想从中辨认出有没有项建业。
邓亮倒是眼尖,他喊了一声“建业”,看见看守所的人,包括身边穿绿军装的都在看他,随机又把声音压低。
项建业此时坐在一个角落里,他听见有人喊,抬头看见是项穗穗和邓亮,脸上先是显而易见的惊喜,随后意识到自己目前的状况,又恢复了懊恼。
项穗穗打听了领项建业出来的办法,首先是要写保证书,这个倒是简单,到时候让项建业冲着看守所的各位认个错,怎么诚恳怎么来。之后还要交保证金,但项建业的情况有些特殊,他被抓住了以后被其他人攀咬,说是他不是第一次,是黑市的“惯犯”,还有人说他是“奸商”的,因此保证金的金额也高点。
邓亮想着之前卖野味赚的钱,就算项建业大吃大喝了几顿,买了好烟,应该还能剩下点,再加上他再凑点,应该能保出来。
谁曾想把这话告诉项建业时,他却支支吾吾起来:“钱……都花完了……”
邓亮急得抓耳挠腮:“我那钱也不够。”
项穗穗在旁边看得清楚,见状冷笑一声:“那你就在里头待着吧,正好长长教训。反正待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不就十年八年吗。”
啥?十年八年?
项建业一下子就懵了,他得在这里待这么久吗。要不就把事情告诉项穗穗,拿钱保他出去。但想到那人会因此受到的冷眼,不,还是不成。
见项建业还是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肯说,项穗穗也不再搭理他,拉着正发愁的邓亮就往外走。
“妹子,这咋办啊?”
“咋办,把花的钱拿回来不就成了。”
邓亮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把钱拿回来?那别人能干吗?你东西都吃了喝了,现在空手想拿回钱,这话谁能说出口……”
项穗穗狐疑道:“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项建业这段日子身上荤腥的味道都没有,还能把钱花在吃喝上了。别不是被人骗了,花在骗子身上了吧。”
邓亮更是惊了,见项穗穗不信他,赶紧保证道:“我真不知道。”
许英杰正好出现在两人面前,邓亮看见他,赶快挡在项穗穗前面。
许英杰并不生气,只是冲着后面的项穗穗微微笑道:“穗穗,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项穗穗并不阻拦邓亮的动作,在她看来,她和许英杰这个渣男没什么好说的。
“不用,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许英杰又露出当初迷惑项穗穗的无害表情,面带受伤道:“和你哥有关也不听吗?毕竟,我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他把钱花在哪里的人了。”
项穗穗勉强同意和他谈谈。
许英杰看见邓亮还杵在旁边不肯走,强装的表情也有些龟裂,他出言暗示项穗穗:“外人在场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
听见这话的邓亮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项穗穗继续道:“你们俩对我来说,都是外人。和外人说话,另一个外人在场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