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来使的消息不胫而走,京中权贵心中都隐隐不安。但是有王家坐镇,一时间没有人闹到朝堂中来。
一则是怕军心不稳,二则是都怕担上这交战的责任。
和王皇后谈完,溪宁让合枝送出了几封信,然后在第二天一早赶着早朝之前第一次穿上了符合身份的盛装。
她穿着墨绿色的华贵衣裙,上面用金线绣满了暗纹。她鲜少穿的这样庄重典雅,但是突然穿上就让人想起了她的身份。
她没有带宫人,独自一人穿行了大半个后宫,最后来到了溪濯上朝必经的宫道旁。
她垂着眼,猛地撩动裙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她的脑海中思索着无数种可能。
溪宁公主手段狠毒,一生害过无数人从未失手,她自认问心无愧。
只是这一次,她绝不能看着云洲的百姓无辜遭此大难。这是她身为皇家子嗣的底线,也是她享天下养后唯一能为子民做的事。
轿夫的脚步在看到公主的跪姿时明显有些慌乱,周奇连忙喊了声落轿。溪濯面无表情地睁开双眼,神色不虞,却在看到心爱之人如此谦卑的模样时微微怔愣。
“陛下万安。”溪宁跪的更低了,她的声音少了平日胆怯中含着的那些些若有若无的撩人,显得格外冷静和自持,也许只有危急存亡的时候,她才愿意卸掉那些恼人的伪装,真正地以公主的身份去同溪濯讲话。
“何事?”
“有人说驿站里住了位客人。”
周奇大惊失色,公主此话便是暴露了她人在深宫,耳却在朝堂的底牌。后宫怎可干政?这是皇家密辛,他不敢多听,连忙带着其他伺候的下人转身回避。
溪濯沉吟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哦,谁说的?怎么有人敢用这样的话来扰了公主清净。”
“皇兄自己做了,难道还怕旁人议论。”溪宁抬起头,直视兄长的眼睛,她信他狼子野心;她信他弑父夺权;她信他不顾人伦觊觎自己的妹妹。
但她仿佛今日第一次认识这个男人,这个影响她复仇中每一步计划的人。年少时的相伴和扶持终究走到了今日的无尽失望。他竟然为了一己私欲至整个云洲而不顾。
而此话,落在溪濯耳中又是另一番含义。
“你知道了?”
溪宁的泪水是真的将要从眼眶中坠出。
她长在深宫中的每一天都无比痛恨自己的身份,但是她不曾想回避这些荣耀所带来的责任。只是她从未如此疲惫,好像连说话都费力一样,为什么她每一次即将获得自由,都会被莫名其妙地阻止。
溪濯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朕都不会让你有事。”
“我当然不会有事。溪宁今日便会出宫回到秦府同少将军商议,只求他放下芥蒂。这是我这个无能软弱的公主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了。”
溪濯勃然大怒,“你敢!”
他顿了一下,“你何苦和朕置气?你留在宫中,朕愿意等你回心转意。你不必——”
溪宁失望地垂眼,“陛下,您心中比我清楚,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溪濯听后沉默半晌,“我姑且当作你今日是惊悸忧思胡言乱语,你若是觉得宫中无趣,回秦府住两日。左右三日后宫中夜宴接见狄戎部使者,我是不愿你来的……”
溪宁冷笑一声,“我堂堂云洲公主,难道怕他蛮夷之地的一个使臣?”她一字一句,似乎下了莫大的勇气。
她急着见魏禧,匆匆行礼便离开了。
只留下溪濯在轿撵上神色阴沉。
——我的好妹妹,你宁愿如此,也要逃离我吗?
周奇不吭声,却默默听完了这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的争论。他心中疑惑,公主和陛下谈论的……真的是一回事吗?
那使者带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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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宁坐在镜前,没有回身看那跪在地上的身影。
“魏禧,你跟了本宫多久了?”她摆弄着手中的物件,那素银的步摇自宫宴后被小心谨慎地收好,送还到了她这。
只是无论如何,那曾经弥漫着的血腥气息是怎样也清洗不干净的。
就像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不剖心挖骨,也是绝不能罢休的。
“跟在公主身边的日子满打满算也有五年了。”
美人抬眼,自镜中望向自己最信任的手下,眼中是怀疑和杀意,“你倒是好记性。”
“跟在本宫身边五年,总要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魏禧的头压的更低了,声音中满是坚定,“奴才是公主最忠诚的狗。”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起身走到男人身边,他高大的身躯匍匐在那里,他的健硕和卑微的姿态对比明显。
她轻轻抬脚,踩在男人的肩膀上,这个角度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也看不清那双她无比喜爱的明亮眼睛。
——他会屈辱?会愤恨?这五年里他是不是期待着我被困死的那一天?
她稍稍用力,语气却格外和顺,“狗没有忠诚与否,因为狗是不能有自己的想法的。”
她的裙摆扫过魏禧散落的发,在溪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中有隐忍的激动。身体也因为刺激而微微颤抖。
——公主,我如此卑贱,如果继续效忠您,那我一辈子只能做一条忠诚的狗。
——是不是只有激怒您,才能让您看到我。
溪宁看到了他弓直的脊背,嗤笑一声。——果然是忍不住了吗?你这五年,果然是恨我怨我的吧。
“狗,只有好狗和坏狗。好狗是听话的,坏狗是不听话的。你觉得你是什么狗?”
她的脚轻轻从魏禧的肩膀滑到前身,勾起他的下巴,
“让我猜猜,你是一条坏小狗。”
魏禧突然和美人对视,只来得及收起那些沉醉的表情,却僵直在原地,没有反应。
溪宁最恨旁人将她的话视作无误,一脚踢在魏禧的肩头,然后愤愤地坐回到镜前。
“我只问你,为何不将狄戎的事情告诉我。”
魏禧闭上眼——果然,她知道了。
“奴才只是觉得,有些事不要脏了您的耳朵……”
啪——
清脆的巴掌声让一切陷入沉静,
“谁给你的胆子揣测我的心意?”
魏禧苦涩地点头,“是奴才僭越了。”
“公主,您真的要用那种得不偿失的办法吗?”
溪宁看了他一眼,把手上的步摇狠狠插进桌子,“你知道我走到尽头每一步机关算尽是为了什么。”
她挥手,“我累了,你送我回秦府,我要亲自和他谈。”
魏禧沉默地帮她整理物品,手上的青筋却从未消失。
-
秦溯下朝后回到秦府,却听下人道夫人回来了,连朝服都没换就去了后宅。
他屏退了侍候的随从,踏入那人的卧房。
美人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手中拿着一件正在拆线的寝衣。她见到继子大踏步的进来,也未曾出言责怪,漫不经心地抬眼,
“去年给你做了件寝衣,想不到今年就小了,还要拆了重做。你不会怪罪这上面留下几个针眼吧?”
午后阳光正好,心爱的美人坐在细碎的光影里,她收起了那些像小猫一样张牙舞爪的骄傲,恬静地让人看不真切,这是在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存亡之后秦溯梦中的样子。
他的心中有一阵暖流,最终化作一声低语,
“母亲……怎么回来了?”
昨夜的惊心动魄仿佛只是一场梦,她如今好端端地又坐在这里,只是脸上多了些疲惫。
“狄戎部来使了,他正焦头烂额的,怎么会有空管我。我又不傻,这样的机会当然要赶紧逃跑……不能让人捉住。”溪宁笑着眨眨眼,小孩子一样。
秦溯皱眉,“狄戎部?”
他在脑海中思索了片刻,神色凝重,“是因着虎符的事?那今日为何无人在朝堂上提起?”
美人笑的狡诘,轻快地起身,却不注意地踩到了裙摆,跌进了秦溯的怀里。
她感受着少年人有力的臂膀,回想起那人也无数次在下朝的时候这样拥抱她。
她没有急着分离,闭上眼短暂地回忆起那段……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用只容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军中亏空,若此时公之于众一定会动摇军心。我让王相……不要说。”
秦溯在感受到怀内的温软身躯后僵硬在原地,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太过蹊跷,而且那鱼腹中的迷信尚未弄清缘由,
但是心中蛊惑人的声音不断响起——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吗?她愿意为你做女红,留在家里等你下朝……
但是溪宁的话就像一盆冷水,将一切的掩饰都撕扯下来。
她从未像世人想象的那样简单,她坐在后宅、深宫,还是能够操纵朝廷之事。
他面色如常,缓缓推开溪宁,“狄戎并不安分,军中有许多要紧事,我先去处理。”
他犹豫了一下,“……宁,母亲车马劳顿,还是先休息吧。”
溪宁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说什么,“那晚膳……”
“我去军营中用膳,母亲不必等我。”
溪宁看着他有些急促的步伐,神色阴沉。
——秦溯这是怎么了?
是见了什么人,对他说了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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