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溯第一次见到溪宁的时候她还没有嫁来秦府。
他彼时刚从教习厂练功归来,正满身是汗显得格外狼狈。踏入府门的时候管事的迎上来,匆匆披了件外衣给他。十六岁的少年郎气血方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皱眉躲开管事的动作,“秦伯,我正热着。”
那管事的却不像从前一样和善地笑着和他说些闲话,反而眉头微微拢起,神色中有些紧张的的样子。
秦溯是明事理的,一见他这样也停下脚步,耐心地听他说话。
秦伯拉着秦溯到了回廊柱旁,谨慎开口,“府里来了位贵客。”
“贵客?”
秦溯一听这个,松了口气,“是哪家尚书、侍郎?还是宰相大人?”
他自几年前被秦行空收养,跟在他身边见惯了风雨,所谓贵客只是对于秦府而言身份尊贵,在他心中却并不是一个稀罕的人物。
秦伯摇摇头,“是位女子。”
“女子?”秦溯不解,“父亲从不近女色,寥寥几个好友中也没有能随意走动的女儿,何处冒出来一位女贵客?”
上了年纪的管事的有些迟疑,声音压的更低了,“宫里来的。”
秦溯耳力极佳,听到这话却忍不住皱眉,他跟随秦行空出生入死,打交道的都是出身微末的士卒。在军中,是这些在泥泞中成长的人为家国出生入死,那些空降在军中的官员却贪腐不堪。他们如流水般的来,剥削了那些最下层士官的补贴,捞够了油水又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一向是不喜和这样的权贵打交道的。
一个宫里来的女人,想必是骄矜、造作、又华而不实。
“贵客来家中,自有父亲接待,我衣衫不整,还是先回避吧。”
他打定主意,将身上的外衣一把扯下塞进秦伯的怀中,准备从小道回自己的别院,不去招惹那些是非。眼不见心为净。
秦伯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从院子尽头走出,身后跟着的是来不及阻止的小厮。
——坏了!
他看着衣衫半敞的秦溯,扑通跪在地上,在公主面前失仪是重罪,只求这位小公主好心,留秦溯一条命。
他伸手想去拽秦溯,却见他有些呆呆地站在原地,正同那公主对视。
秦溯看着那容色倾城的少女,有些手足无措,他在军中见惯了随军的妇人,她们都是淳朴善良的女子,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有大地一般的温厚。
他也见过那些因为家中父兄犯下重罪而被充作军狎的女子,她们也曾是书香门第的小姐,他曾经远远见过一眼,觉得她们白的刺目,但不敢多看,因为于心不忍。
这是他真正意义上见到一位生在金玉堆中的女子。
美人之所以无论是否看清容貌都会被认为是美人,一在于发,而在于肤。远处的少女有着摄魂夺目的容貌,一身细腻匀称的肌肤想光滑的锦缎,乌黑浓密的秀发让人一眼便看出她优渥的生活。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尴尬,只因他原先是瞧不上这样金玉其外的皮囊的,但是对方的眼神过于清澈,没有他素日见过的高傲与鄙夷,他反而开始无措起来。
对方越走越近,他惊觉自己不甚整齐的衣衫,略微紧张地摸索了下衣襟。
接下来,他听见那美丽的少女开口说了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也是他在边关生死存亡之时不断回想的画面,“你是谁?”
“我是皇帝的女儿,他们都叫我溪宁公主。”
——溪宁。
十七岁的秦溯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他在短短一年中经历了人生中巨大的变故。但是每每遇到坎坷,他都会回想起曾经和溪宁初见时的模样。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和第一次踏出宫门的美丽少女。
那本该是一场措手不及的美好相遇。
可引出的,却是一段纠缠的孽缘。
秦府亲卫带上来一个身着灰色短衣的奴仆,那是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
“就是他发现的。”
亲卫把人带上来后就默默退下了,书房中只剩下秦溯和那个仆人。
“是你发现的,府中死去的鱼身体中卡着东西?”
秦溯沉默了一会,低沉地声音响起,让站在堂中的少年无端一抖。——少将军的气势越来越像秦将军了。
“是,是奴才……”
“鱼,好端端的死了,好端端的拿去处理掉。你为什么想到剖开它的肚子看一眼?”秦溯没有着急问发现了什么,他怀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不到最后一刻,他不愿意相信那个笑的温婉纯净的少女其实又另一副面孔。
那灰衣少年虽然紧张,但是却也不含糊。
他本家原是在云洲的庆德地区的一户渔民,他自幼就跟随着父母在集市上售卖鱼货。
“公主回宫前吩咐奴才,说池塘中的锦鲤都有些恹恹的,让换一批。”
他于是将两条已经翻白的鱼捞了出来,准备明日去让库房采买几条新的。
“但是奴才看到这两条鱼,鱼尾泛白,鱼身肿胀,鱼鳞炸起……”
说到熟悉的部分,他也渐渐放松下来,向秦溯说明他的经验。原来鱼不知饥饱,只要有食物便会无知无觉地吃到死。
但是撑死的鱼挣扎的时间短,有时吃着吃着就翻了身子。
这几条鱼飘在水面上,鱼身却已经肿胀,必然是在水中挣扎过许久才溺亡的。没错,这几条鱼都是淹死的。
“奴才想着,鱼不会轻易淹死,想必是腮片中卡了什么东西。若是花花草草什么的,发现了就上报管事,看看是否要从池塘边移开。公主的鱼总是死,没准就是卡了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移到秦溯的桌面上,那里整整齐齐放了两个洗干净了的竹片。
“一剖开,就发现了这个。”
秦溯沉吟不语,让亲卫将人带了下去。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举起那两个竹片,神色阴晴不定。
「厚葬秦暴毙时身边的侍卫。」
「查清秦溯回来的原因。」
短短两句话暴露出的内容却让人无法相信。
溪宁公主长在深宫,被千娇万宠地呵护,时时刻刻处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她是怎么做到在这样的情况下拥有一支属于自己的神秘力量?
她为什么知道秦行空死时身边有什么人?
她……和秦行空的死究竟有什么关系?
秦溯一夜未眠。
秦府之中的暗流涌动溪宁尚且不知道,她的重华宫迎来了一位客人。
她的到来在溪宁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嫂嫂怎么有空来我这?”
——是王皇后。
合枝给两人奉茶之后就带着所有宫人离开了,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公主聪慧,想必知道本宫是因何而来。”
溪宁心中微微一愣,面上却没有表露出来,还是周全地把话圆了回去,“左不过是之前那些无根无据的荒谬事。姐姐还在因此而困扰吗?”
王皇后闻听此言,也微微皱眉,“你真不知?”
溪宁笑笑,“还请姐姐直言。”
“陛下自秦将军死后就收回了兵符。秦溯少将军虽有秦家军的认可,却不能调动一兵一卒。这件事不知怎的被狄戎知道了,边塞此刻……似有异动。”
她说罢,观察着美人的神色。
只见对方神情冰冷的抬头,“姐姐此言不虚?”
“千真万确,狄戎的使者住进了驿站,我父亲……王相昨日亲自去与对方详谈。谈话的内容尚不可知,只是可以看出对方来者不善。”
“当然不善。”溪宁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面,“姐姐向来与世无争,上次一别我已认为你不愿在牵扯进任何是非。今日如此绝密的消息,为何要告诉我?”
王皇后顿住,神情流露出一丝悲戚,低声道,“我虽无意于朝堂后宫的权力倾轧,却不能不顾及我的母家。”
王相被派去和狄戎讲和,眼下局势紧张,恐怕不会有好结果。若是出现意外,王家就要遭受无妄之灾。
“能够说服陛下的只有你,我虽不了解,但我的直觉一向是不会错的。”
她起身,行了一个端庄的宫礼,“如果有人能阻止陛下酿成大祸,那一定是你。”
溪宁沉默良久。
现下是九月,服兵役的壮丁们有农忙的假,此刻军中空虚又逢外敌,恐生大变。她扶住桌沿,镇定下来,扬声将合枝叫进殿中。
“去,去把我的腰牌拿来。你今夜就去找魏禧,告诉他,我要见他”
事情发生的突然且蹊跷,溪濯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坏了大事的人,一定是有什么更为严重的原因在暗中发酵。而本该最先掌握这些情报的魏禧却丝毫没有回禀。事态在渐渐脱离掌控。
美丽的公主第一次展现出上位者的气场,她有条不紊地将一个个命令传达下去,王皇后在一旁看的有些愣神。
她不住地想,公主有一颗充满□□而坚定的心,她如今果断的做法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若她投身成男儿,溪濯想必不会如此顺利地继承帝位
王皇后不敢再想下去,在溪宁承诺会保住王家后便匆匆离开了重华宫。她也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