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顶是个拜佛的,春山书斋正堂间的矮桌上还徐徐飘着三根长香,炉前从右手起,分别供奉着文殊、普贤、观世音、金刚手……,半臂长的木桌上生生摆了八樽佛像,一樽赛一樽大,也不知他这小庙装不装得下这么多大佛。
他来不及思索怎地店里来了个和尚,便揉揉眼睛,清醒了下,恭恭敬敬地站起身,面色肃然,双手合十朝谢尘拜了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谢尘单手回了佛礼,谁知这谢顶还没完,嘴里碎碎念叨着“我佛慈悲,请赐我富贵,我佛慈悲,请赐我长寿,我佛慈悲,请赐我荣华……”
他双目紧闭着,又对上顾含春的方向,继续求佛“我佛慈悲,请赐我富贵,我佛慈悲……”
谢尘“……”
顾含春“……”
这怕不是信了个半路假佛陀。
顾含春懒懒窝坐在太师椅里,翘着一双二郎腿,病病歪歪地斜眼睨他“问你点儿事情。”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生生觉摸出一种“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威严之意。
谢顶倒是对和尚分外客气,请谢尘也一旁坐下后给两人端茶倒水,还摆了个果盘儿,忙乎完后搬着板凳坐在两人对脸,双手端端摆在两膝上,一副乖巧学徒的模样“您二位请问。”
“那几页纸,”顾含春半眯着眼蜷了根手指探出袖口,朝桌上的书页叩了叩,“写这东西的人你可认识?”
谢顶赶忙点点头,“认得!认得!”
“我俩那可是老交情了。”
谢顶姓广单名一个元字,打小便与余捧金认识,甚至还是同乡走出来结伴去京城赶考的。不过与天资过人的余捧金不同,广元祖辈俱是粗人,到他父亲时不知怎的发了笔横财便摇身成了乡里大户。对他这个独子自然是老牛舔小牛,望子成龙的不得了。
只是广元实在不是个能静下心去看八股经文的料子,人家去学堂念四书、读五经,他倒好,捏着个袖口,窝着脑袋偷摸去看小人书。书没读好,但家里却要搪塞,他想了个法子,十文钱换余捧金一纸文章,就这么一年复一年,十文到一两,愣是靠余捧金作弊作出了个同年乡试的双举人。
这一下给广元他爹乐不迭连夜备了盘缠把他一脚踹上了进京的路。
恰逢余捧金攒不够路钱,广元便拉着他一同上路,一路兜兜停停,广元用老爹给他的盘缠吃喝玩乐,没多久就败了个精光,余捧金重拾老门道,一路写卖了些淫词艳赋才让两人能继续赶路,最终便到了永安县。
“随后呢?你既留在这里,那余捧金去了何处?”顾含春追问。
广元一愣,“随后?我自知乡试已是捧金帮我,且我在永安县娶了妻子,便留了下来。至于捧金他在永安县赚到了盘缠,不就进京赶考去了吗?”
进京?
若是真进京考取了功名,余捧金必然是要衣锦还乡接济家里的,怎会直接与家中断了十三年联系?
顾含春正欲开口,剥着橘子的手一顿,酸甜的汁水溅了他一手,嫌得他四下张望两眼,没找到抹布,眸光懒懒一瞥,漫不经心地抬起手在谢尘净白的僧衣上擦了擦。
谢尘扭头看他“?”
顾含春有气无力地朝他摆摆手“脏了洗洗不就得了。”
谢尘“……”
那你身上是没穿衣服?
谢尘都不用开口,都知道他必然又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歪理”,但还是想开口逗逗他。
于是,笑眯眯道“顾兄说的有理,请不吝使用。”
短短半天功夫,和尚就品咂出来了。
这位施主就像只窝在窗檐下晒太阳,却还想用尾巴逗主人的懒猫。主人捉不到尾巴,气得恼怒,他就开心,主人若是捏住尾巴,捉了他后颈那块懒皮,那必然是浑身炸毛,兀自先窝火了。
顾含春仿佛一拳打进团棉花里,非但没把秃驴惹恼,自己倒先恼了。
他是从未见过这样惹不恼的和尚,搁在往日无名山那些老秃驴身上,必然早对他念起了“阿弥陀佛”来超度一下这位口出狂言的施主。
不,若是说惹不恼,其实曾经有过一个……
他敛眉脑中闪出张脸来。
若是湛玄那妖僧……定是端着一副薄情寡欲的死人脸,八风吹不动,端坐如金莲了。
顾含春越想越窝火,一边冷脸磨着槽牙,一边骂骂咧咧这两个秃驴简直就是他娘两个极端!
一个脾气冷的没有情绪,一个倒是脾气好的让人看不出情绪,不过能让人打了场哑架的恼火程度倒是一模一样了。
还没就“惹不惹的恼”有个什么说辞来,就听广元一拍腿“呀”地叫了一声“你们可是要找捧金?”
两人齐齐转头看向他“你知晓他在何处?”
广元先是点点头,又顿了一下,颓唐地半摇了下脑袋“只能说有个信儿吧,他那年进京后没多久便给我传了封信回来报平安,但也就传那么一次。”
“给你?”顾含春眯着眼睛,心里着实纳起闷儿来这天高皇帝远的,余捧金费这老大力气不给家里人回信报平安,怎么反倒给他一个说熟不生的同乡传信?
广元颇为奇异地点点头,似乎是自己也没想到,便问“你们要看吗?我去里屋找找。”
言罢,他推开柜台后一小扇木门,矮身钻了进去。
顾含春窝在那身狼袄里,懒懒打了个哈欠,单手百无聊赖地继续剥起了橘子,只是剥了也不吃,咸咸探出了根细白地手指,在桌上滚了起来。
谢尘坐在他旁边,单手盘着佛珠,嘴角噙着笑,只是笑意不进眼底,看着就莫名有了股阴恻恻的邪气。陡然,他眉心微微一蹙,只觉头脑昏沉一下,似是又要发作,双目一阖,翘起的嘴角倏然一沉,笑面从脸上扒下来。
若是此时顾含春扭头看他,必然要觉得这幅又笑又不笑的模样是发了癫病。
他薄唇轻翕低低念了声佛号,过了好半晌,才恢复面色。
正低头呷茶的顾含春赶巧把他低声念了的佛号听了一耳朵,本是无精打采地样子,旋即拧起眉头,看向他“你在念《金刚经》?”
谢尘轻轻撩起垂闭的眼眸,先是直直在虚空凝了片刻,才侧目扫了他一眼,眸底堪堪化了丝丝戾气,倒不似先前的慈眉善目,看上去有些面色沉冷。
啪嗒!
瓷白的茶盅冷不丁被人用力放回了桌上,杯盖顺着烫气翻了个身。
顾含春脸上神色不是很好看,语气冷峭且笃定“你有心魔。”
谢尘面上挂起温意,和声道“世人皆有心障,修行便是诸惑业除魔障。”
到底还是他人私事,他懒得问,也不好多问。
“嗤。”顾含春冷笑一声,懒懒地摆了下手“随你说吧。”
这和尚能言善辩的,死的都能给他念活了。
谢尘看他面露不虞,嘴里无声地碎碎念着什么,也不想去问,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没一会儿,墙上小门“吱呀——”一声细响,广元推门出来,手里捏着个空心竹竿递给他。
顾含春一只手也不拉下,三两下把竹竿里的卷信倒出来,只是这信年头儿太长,卷得一时半会难以捋直,他朝一旁的谢尘“啧”了一声努努下巴,示意过去帮他压着,口都懒得开。
谢尘也就最开始时见过这祖宗讲过些谦辞,一路上他原先端着的那副“礼仪谦逊”随着耐心耗尽,早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是真不理他,一张嘴叭叭起来都能给活佛气圆寂了。
他面不改色抻了下胳膊,单手压在信纸下角。
信上写的内容无外乎是余捧金安全抵达了京城,也参加完了会试,现已京城安定下来,等着来年殿试。
信是没什么问题,顾含春对着春水官人的笔迹也瞧了,确实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可他还是瞧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说——
“这信有问题。”
谢尘朝他手上的竹筒看了一眼,眉心一蹙“确实。”
广元在一旁听得一脸茫然,忍不住问“信什么问题?我咋没看出来有问题?”
“问题没出在信上你当然看不出来。”顾含春乜了他一眼,“你说这信是余捧金从京城寄回来的?”
广元接道“是啊,还是走得驿站寄信,是永安县官府驿站送来的。”
“如此,就不对了,”顾含春指间来回转着那截细长的竹筒,“走官道的驿站竹筒上都有封泥与编号,从哪里送来,上头便印哪里的泥戳。可,余捧金寄给你的竹筒封泥却是永安县的泥戳。”
要么是信寄来永安县时有人先拆了竹筒又封了回去,要么这信压根儿就不是从京城寄来的。
广元愣了愣,“那这是啥意思?捧金说是去了,其实……没去?”
“……”
没人应答他,两人也是满腹狐疑。
顾含春又想起一件事,疑惑道“永安县就这么大点地方,余重八进镇找了余捧金这么多年你竟都未遇见过他一次?”
“啥?!”广元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的大,乡音露得跟余重八一样,“余老爹咋会来了永安县?!”
“没遇见便没遇见罢。”顾含春正静静心心地思忖着,被他陡然震得耳朵一聋,烦仄道“叫这么响做什么?”
“不、不啊……”
这事儿就不能深想,一想就想得他浑身一哆嗦,磕磕绊绊道“余、余老爹都、都没了多了年了,怎、怎么会来了永安县呢?”
什么?!
若余重八一早死了,那先前看到的人又是谁?也不是鬼的模样啊……
顾含春心头一跳,抬眼厉声问“余重八什么时候死的?”
广元看他这幅模样,琢磨起来便更打寒颤“都……都有十三年了,捧金刚中举人那年给人打铁花炸了眼睛,没医过来,便、便……”死了啊……
顾含春背过身朝谢尘看去,显然也是一无所获。
这都他姥姥折腾几天了,好不容易从干渠里顺着摸到余重八,结果还是个假货不成?
这下倒好,线索全断了。
连着几夜露宿街头,昨日又赶趟儿一般冒雪镇里镇外地蹿,顾含春想得脑仁儿生疼,捏了捏太阳穴“行了,在这儿干耗着也是磨损时间。”
说罢,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朝谢尘一挥手,洒脱道“秃驴,走,开房睡觉去。”
谢尘听他这诳语打的竟是没及时应答,似是还没从余重八早已死了的消息里震出魂来,微微蹙了下眉。
只是步子还没迈出春山书斋半步,广元又“啊”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惊异道“你怎么和他长得这么像?!”
先前顾含春一直用带了半面的脸侧对着他,广元便没看清他到底长得是什么样,此刻他站起身才见了他露出的大半张脸,一下叫出了声。
“嗯?”顾含春步子一顿,以为他认出了自己。
“等着!等着!”广元生怕他一步迈了出去,急忙扬了扬手,话还没说完,就翻着腿从那道小门挤进去,里头踢里哐啷一阵响。
顾含春狐疑地和尚未起身的谢尘对视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见他跌跌撞撞抱了几卷卷轴出来,喘了口气,一张张摊开——
第一张画,立着一个黄衣男子的背影。
第二张画,躺着一个青衣男子的睡影。
第三张画,倒是有了正脸儿,不过下半张脸戴着张傩面,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生生给顾彧看傻了,这他娘各个都没个全脸,能看出来像倒是离了大奇!
“你说……我像谁?”他略感疑惑地问。
谁知广元兴奋地在三幅画上一扫,“像他呀!像他呀!我靠着这三幅画揽生意揽了十来年,这就是前朝废太子唐眠啊!”
前朝废太子唐眠靠着一张风俊儒雅的脸,不知在民间惹了多少姑娘们的芳心,正所谓“江湖已无我,我却乱心间”,这三幅画像打着唐眠的名声,每月都能有不少姑娘“慕名”而来,再顺道买走几本画本。
“唐眠?”谢尘难得起了兴致,端起放凉的茶盏掀盖抿了一口,“贫僧游历这些年,倒是曾见过一次唐眠的画像,施主不若拿来让贫僧看一眼。”
“小师傅也知道唐眠?”广元颠巴颠巴把画递给他,回头见顾含春面露不解,便靠过去道“你许是不知晓唐眠罢,前朝太子——”
“哎呀。”那头忽地响了一声,谢尘万般歉意地朝广元道“这茶盅杯壁太烫,贫僧一时没端稳,实在是……”
广元见画被洇湿了大半,“嗷”了一声颇感心痛地扑过去,“我的画呀!我就靠着它来吸引那些姑娘了啊!”
顾含春“…………”
谢尘嗓音略迟疑了下,道“只是贫僧觉得,这却并非唐眠真容画像。”
“啊——啥?”广元嚎地一顿,“不是他?”
谢尘点点头,“贫僧在黄粱一梦坊见过的唐眠画像不论是身形、容貌都与这三幅画上大不相同。”
“黄粱一梦坊啊……”广元嘟嘟囔囔了一句,“那这画里的男子确不是唐眠了。”
世人都知道,废太子唐眠被赐死后生前的一切物件都被官府收走尽数焚烧了,唯有黄粱一梦坊里头明目张胆地挂着张唐眠的画像,引得人人都想踏进去看上两眼。
“只是——”
他欲哭无泪,不管是不是,没人见过也滥竽充数能拿来揽生意啊!
谢尘见他一脸苦相,淡声道“若是此时拿去干燥通风之处晾晒几日,或还救得回来。”
广元也顾不得跟他计较,丢下一句“我不多送”便忙不迭抱着画回后院去了。
站在一旁常年宅在深山不远行的顾彧是听得满头雾水,见谢尘走来便问“黄粱一梦坊是何处?”
谢尘单手持佛礼,念了声“阿弥陀佛”,脱口道“是大汤最大的青楼。”
顾含春面无表情“…………………………”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