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春面色一凝,兜着大帽的脑袋偏转过去,朝谢尘看了一眼。
秃驴倒是比他想的要聪明些,心领神会问了他先前从两个更夫那里听来的消息“施主可知半月前县里有场一家五口的命案?”
馄饨大娘努着嘴皮子,手背抹了把唇角泛起的白沫,苦着眉头想了半天,才不甚确定说“半月前?没有吧……”
永安县本就不是什么人口极多的大县,屁大点儿的事情随风便能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若是近日真有一家五口的命案在此都称得上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了,不至于想了半天都琢磨不出个什么来。
但两个更夫昨晚说的也不想唬人的假话,更何况不论是进县还是出县的时候都能看到县外游散的灾民,也和更夫所言一一对得上,这就耐人寻味了。
“哎呀!我记起来了!”大娘陡然一拍手,叫道。
顾含春正捏着勺子捧着碗,埋头端起碗喝骨汤吃馄饨,被这一声“河东狮吼”惊地手一抖,碗差点碎地上,最后一口素馄饨“啪叽”糊在地上。
他万分悲恸地望了眼“天人两隔”的馄饨,抬头想着若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必要叫她再赔碗馄饨来,就听大娘道“你们说的可是一年前县北面儿出事的罗家?”
她想起什么,面上带起惊惧,语气不无悲惋道“罗家确实是老老少少五口人都没了,不过那次官府报出来却是死了七人。”
七个人?
顾含春捧着碗细细咗了口汤,垂眸思忖着这人数确实是对的上了,只是这水灾……
谢尘在一旁念了声“阿弥陀佛”,方才一沟渠的死尸也不见他“善哉”一下,这会儿倒是装得一副慈悲心肠的模样。
顾含春懒得看他扮人,皱着眉头问“官府可有说是何人为凶?”
大娘细着眼睛琢磨了半天,想起来“说是临海镇子闹了水灾的流民穷疯了去家里偷粮,谁成想闹醒了看门犬,吠醒了主人家,那人一激动就把罗家老小全杀了。至于还有两个……我也不大记得了。”
顾含春追问,“我看今年不也有水灾前来避难的灾民,怎么一年前也闹水灾?”
大娘倒是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诶”了一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你俩一看就不是打南边来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南边临海的几个县城逢秋便闹的水灾已经有十三年了,年年这个时候都要北上一些灾民,等到冬至的时候再回去,都成了个什么年节似的了。”
顾含春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身旁的谢尘便先一步出了声“南边来的灾民可有说过水灾是如何闹的?”
大娘常年支着个馄饨摊子,来来往往的八卦杂谈倒是真真一点儿都没落下,尤其是这些寻常人碰不到的神乎其神的传闻更是记得清楚,两眼发出闪闪的光亮“我听从南边来的那些人都说是冲撞了海里的蛟龙了,蛟龙一生气,年年都要闹上一闹,要人去活祭才肯安宁下来,还有人说最开始几年闹得大,直接没了一座城的人呢……”
她扯闲八卦地入迷,顾含春也正垂着脑袋和脚下蹿来的玩意儿闹得入迷。
从大娘讲到“冲撞蛟龙”开始,话就不进耳朵了,顿觉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没骨头似的在小腿上长长蹭了一下,还拖泥带水地用什么膨绒绒的东西勾了下脚面。
因他跌下山时原先穿着的锦服被树杈子勾了口子,刚来永安县时便花几文钱把行头换成了蓑衣与露着脚面的草鞋。
此时被这东西一扫,闹的连皮带骨一阵痒意,炸得终日只跟硬邦邦的刀剑抱一起睡觉的顾彧头皮一麻。
他当即朝脚下看过去。
谁知,刚垂下目光,便看到背身对坐着一只白花花的野狸,正蹙着嫩红的小鼻尖去舔他方才掉在地上的馄饨。
顾含春早年下山除过一次吃人的虎妖,倒是真没怎么见过这般的小猫,惊愕道“好肥的狸猫!”
也不知那猫是听得懂人话还是怎么地,竟是短短的脖颈一梗,要贴过来粘他身上的动作也滞了一瞬,但还是“喵喵”地蹭着他小腿细声细气地叫着。
顾含春向来不喜什么东西近身,收着力道用脚尖踢它。
踢远了,那东西又扑过来,他再踢,它又扑。
一来一回,这动静都闹到了木板桌上,这头聊着的两人想不注意都难。
大娘朝下头一看,笑道“哎呀这小东西又来了。”
见顾含春烦它得不行,便从一旁的小碗里捏了点虾头扔给它“这小东西聪明着呢,只要是饿了便来蹭人,人家都会扔给它几个馄饨吃。”
顾含春朝地上掉着的馄饨懒懒点了点下巴“这怎么不吃?”
大娘捂着嘴笑“它也挑,非荤三鲜、大肉不吃。”
顾含春“嗤”地笑了一声,“怪不得吃的这般胖。”
肥猫听着,竟是嚼巴了两下虾头,回身朝他“喵”地似骂非骂的叫了一声。
谢尘倒是一反往常,垂着目光朝那只蹲在地上吃虾的野狸盯了半晌,忽然野狸像是察觉了这道视线,炸了一脊骨的猫,弓长脊背,颇为凄厉地冲他“喵”了好大一声。
顾含春这才看清肥猫的正脸儿——
大脸盘子右边生着半拳大的黑斑,端端成了个阴阳脸似的。
要说大汤上至王孙,下至百姓都爱家里养只狸奴。
这只肥猫吃的油光水滑、皮亮盘儿正,却没人带回家许就是因为那拳黑斑。
说不上来好看,但也谈不上多丑,只是一张阴阳脸让人乍一看有些瘆得慌。
顾含春仗着它不是人,直言不讳“好丑的猫。”
肥猫“喵!”
谢尘拂了僧袍袖摆起身去捏它颈后肉,肥猫立刻绕着馄饨摊打着圈儿乱蹿,短腿蹬蹬几下,跳到顾含春怀里。
顾含春当即捏上它脖子后好厚实一块儿“猪皮”,眯着眼睛上下在它身上打量着“这猫有问题?”
谢尘没出声,拢了衣袖走过来,垂着目光要去他手里接过来。
也得亏这猫吃的肥,捏后颈肉也不太制得住它,竟是挣扎着四肢从顾含春手下拖了出来,要躲谢尘伸来的手,“喵!——”地一声惨叫,探出爪子一下勾上顾含春头上的兜帽,带了下来。
顾含春偏头去躲,一下露出左边脸上三道黑红的伤痕,吓得大娘冷不丁“呀”了一声,但也很快受了声,方才还亲近热切的目光陡然一变,惊惶地移开眼睛,不敢去触他霉头。
那猫随着这声惊叫也“逃出生天”,几步一蹦,蹿上矮墙跑远了。
顾含春也没心情继续吃馄饨了,拄着竹拐便走了。
谢尘从怀里掏了饭钱递给大娘,对上大娘略带骇异与歉意的目光“施主勿要往心里去。”
言罢,跟了上去。
谢尘腿长身高,要追个走路都费劲儿的瘫子是分外容易,几步便出现在顾含春身侧。
他淡声道“她虽能言那些惊骇之事,但也是寻常百姓当做异事杂谈,你要明白她并非是真的怕你。”
顾含春听他这通没由来的说教有些懵遭,反应过来后一脸莫名其妙,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我又不是三岁稚童不讲道理。”
谢尘勾唇笑笑“是我多心,施主莫要介怪。”
话虽如此,方才顾含春心里还是有些异样。
他记事起便生长在师父身边,只是鲜有听闻自己的身世。零零碎碎拼凑起来,顾彧也明白了个大概——
他生父母原是人与妖结亲,妖物修成人形的母亲在诞下他时不甚在村人面前显了原型,吓得村人连夜举火烧了他家。恰逢师父下山游历,途遇乡村野火听闻婴孩啼哭去救人,到时那夫妻二人已然烧得不成人样,守着一只半人大的木桶,木桶上又漂着个木盆,木盆里一稚子哇哇哭闹着,似乎已知晓了别离,最后为他们哭了一场。
这些年顾彧隐在太一山避不入世,也鲜少于人深交,或许从根儿上便有缘由。
……
顾含春想到一件事,百无聊赖地问他“小师傅怎也不称“贫僧”、“施主”了?”
谢尘答道“我不与你布施,自然可以称呼你我。”
确实,人家和尚布施是为了讨饭要钱,他倒好布施布到自己头上了,自掏腰包给“施主”吃饭去了。
顾含春活似没听出他话外音,大言不惭地点点头“也好,我便称你谢兄,你唤我顾兄罢。”
谢尘还未应答,就听他“顾兄”大着一张脸,笑眯眯问“谢兄,你还有多少余钱?我看欢喜楼也不远了。”
谢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