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刚回到支队,就见一个穿着一次性防护服的人急急忙忙从走廊里碎步而来,口罩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白手套上还染着血,“方主任您终于回来了。”
顾行正想说这谁。
“小赵?”方希成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神色肃穆起来,“怎么了?”
赵平川是总队调过来的法医,虽然资历尚浅,年纪也不大,但专业知识过硬,短短三年就在总队立下汗马功劳,是刘局好说歹说才让总队松口调过来的人才,以他的能力,还不至于如此慌张。
赵平川解下口罩喘了两口气,手掌朝内放在肩下腰上,遵守着标准的无菌原则,“你们走后我主刀对颜女士进行解剖,没有发现任何打击伤,这和初步血检的结论一致,但后面我们发现胃溶物里除了食物残渣,还有安定残留。”
方希成“安定?”
颜辞镜的目光有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但随即就消逝在斑斓的夜里。
顾行道“说明凶手或许事先给她服用了安眠药,之后再将其烧死。”说这话时,他故意用余光瞥了瞥颜辞镜,本想在他波澜不惊的脸上寻到一丝属于人类的七情六欲。
结果这人的表情天衣无缝,琥珀色的瞳孔岿然不动,连脸颊肌肉都不见任何变化,就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这让他想起方才在火药厂的一幕“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幽深的夜色将二人交汇的目光融成漆黑的斑驳,低磁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忽远忽近地传入耳畔,“我知不知道并不重要,没有任何意义。”
他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把绝望说得这么理所应当,就像是接受命运所赠与的一切不幸,对自己不报希望,对他人也不会施以援手。
顾行没有思绪,索性不想了,又问“你这么着急肯定是有别的原因,还发现了什么?”
赵平川眉心微蹙,他用一种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语气道“要不顾队、方主任,你们进来看吧,这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说到“人多”二字,他的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既陌生又俊美的面庞上。
顾行知道他什么意思,对陈俊安和周斌道“带颜先生去休息室,你们也抓紧时间小憩一会。”
陈俊安眼珠涣散,宛如一只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他貌似还没从陈音音的案子里回过神来,好半晌都没有接话,周斌赶紧替他作答,“知道了顾队。”把两人带向了休息室。
直到陈俊安狼狈茫然的背影没入门扉,顾行才慢慢叹一口气,走进解剖室。
一进门就被血块散发的恶臭熏得五官扭曲,他的鼻子比一般人灵敏,所以解剖的这类工作他基本不参与,结论出来以后给整理成文件汇报就行了。
“顾队您看。”赵平川把人引到解剖台,台上是一具重度烧伤的尸体,焚毁面积高达百分之八十,烧红的伤痕就像爬山虎一样攀附在她的身体,由于尸僵缓解,法医们已经将她的姿势掰回了正位,肚皮呈现剖开状态,能看见里面血红的组织,除了胃被切下来,其他脏器还在她身体里存放着。
顾行险些把中午吃的饭都给吐出来。
干这行十年了,他唯独适应不了解剖。
赵平川用手拨开尸体的内脏,“您看这些脏器,不管是肾还是肝肺,都是健康鲜红的,除了肺被浓烟灼伤,其他均显示这个人在生前没有什么不良恶习。”
顾行点点头。
“就只有膝关节畸形,虽然看不出来具体病症,也许是风湿病,而且照这个扭曲程度,病龄大概是三年。”
顾行捂着嘴问“风湿病需要安定类药物吗?”
方希成拿过一张做好的化验报告,悠悠地道“不需要,但如果患者疼得厉害,不排除私自服用的可能性。”这张化验单显示血液同型半胱氨酸偏高、维生素b缺乏、大细胞性贫血等,“怎么回事,她的血指标怎么这么糟糕……”
赵平川“这也是我想说的,这位受害者生前作息良好,脏器指标也都正常,血这么糟反倒不正常了。”
“不对……”方希成的视线在那几行字中疯狂扫过,随后“啪”一声放下单子,一边大马金刀地穿上防护服,一边飞快地吩咐,“小赵,你现在抽血检查水通道蛋白,进行与水通道蛋白相关的抗体检测,小张,你做脑脊液检查,剩下的人准备开颅,进行神经系统解剖。”
音起话落,不管是检查胃溶物的法医,还是低头转显微镜的法医,都在同一时刻放下工作,开始按他的指示行动。
顾行见这一帮人忙得不亦乐乎,专门给自己搬了个椅子作壁上观,听着他们乒乒乓乓一阵响,感觉脑子晕乎乎的,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没过一会,解剖室里就响起了工作与鼾声的欢乐二重奏。
隔壁是一群法医在窸窸窣窣地交流,“你们看,这里神经纤维已经坏死了,还有这里……”他全然不觉,脑袋仰在椅背上深深地一呼一吸,发出杀猪般的呼噜声。
幸亏方希成脾气好,法医们也看他的脸色,不然某个鼾声制造器已经被扫地出门了。
直到窗外泛起冷色调的蓝,顾行才在方希成的推搡下不情不愿地醒了,“啊……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五个小时不算快了。”
顾行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挺尸一般从椅子上竖了起来,“五个小时了?!”
“不然呢,”只见方希成端一杯咖啡,试验台上七横八竖地躺着一堆“白衣天使”,赵平川也趴在桌子上,成了一滩烂泥。
方希成俩晚上没合眼,纯靠咖啡在死撑。
顾行揉了揉眉心,把睡眼惺忪的朦胧揉散了一些,“结果怎么样。”
方希成搅拌咖啡的手逐渐停了下来,他用一副极其认真的口吻道“顾行,这事可能得通知地方派出所。”
“什么意思。”
“这个颜华,是笑气的使用者,使用时间至少有三年了。”
“什么?!”
方希成递过去单子,上面清晰地记录了病理特征,“神经系统严重脱髓鞘,周围神经及脊髓后索病变,这都是长期慢性滥用笑气导致的。”
顾行接过来,哭笑不得地看了几眼,“喂喂喂,这案子一件接一件,是不想让我睡觉了吧。”
“还有安定,检测胃溶物的时候我发现粽子米粒上附着了大部分安定,你看能不能成为线索。”
“快别说了,我这条老命快被折腾得稀碎了……”
方希成递上咖啡,偏头笑了笑,“要不把我的‘命’续给你?”
那香气浓郁的深褐色液体在白色杯壁缓缓浮动,顾行端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原封不动放回他手里,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你去睡觉吧,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了。”
方希成非常配合地“嗯”了一声,笑道“那就拜托你了,顾队长。”
实验室的灯光打在他周身,勾勒出他微弯的眉眼,雪白的皮肤,还有流畅的身体线条,他在顾行面前总是温柔得如同一汪清泉,在合适的时机给予他合适的帮助。
不求任何回报,仅仅是本分地、尽全力地给出自己最值钱的东西。
这个眼神带着安心和信任,目送顾行拿走报告书,身影没入拐角,下一刻,他的脸恢复成了平常的淡然。
他从不在别人面前这样笑。
·
顾行拿着报告书把外勤组昏昏欲睡的气氛拍了个粉身碎骨,“起来了都起来了!”
可怜的实习生没来三个月,就遇到了这种天选大案。
顾行的嗓门很大,休息室的周斌猛地坐了起来,第一眼就是颜辞镜站在窗边眺望风景,昏暗的室内隐约能见他笔直修长的侧影,从肩背到后腰犹如一把锋利冰冷的剑,他察觉到周斌的惊醒,扭过头来微微一笑,“顾警官要开会了,你快去吧。”
他一笑,那股锋利的不适感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冲淡了。
“啊!你说得对!”周斌连忙拖起半死不活的陈俊安,火急火燎离开休息室,在开讲的前一秒成功落座。
会议室的白板上,顾行用磁铁将地图固定,圈注了几个地点,“你们现在抽一部分人去这些地方的派出所,告诉他们近几年有笑气流通,最好是加大实时监控,把漏网之鱼一举拿下。”但他忽然觉得不妥,“最后两句还是别说了,毕竟咱们不是人上司。”
“图侦再去物证鉴定中心催一催监控录像的处理,记得态度客气点,咱们是求人的一方。”
“陈俊安留下,跟我去复勘颜女士的遇害现场,其他人回去睡觉,散会。”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被选中的陈俊安鲤鱼打挺似的清醒了。
他甚至怀疑顾队是不是他家亲戚,特意关照他来了。
但是等其他人都散了,顾行却径直走向隔壁休息室,并没有去复勘现场。
窗外太阳缓缓升起,把室内照耀得通透敞亮,顾行似乎并不着急,拉来一把椅子不急不忙地坐下,对着那落地窗边的背影道“端午节,你是不是给你母亲送过粽子。”
颜辞镜侧身对上他的视线,端着那副模式化的笑脸反问“端午节给母亲送粽子不是作为儿子的本分吗?”
此时窗外投来一束明亮的光线,不轻不重晃过顾行高挺的五官,刹那间的寒意宛如白驹过隙地流过他的脸,临了,只听他沉沉地道“那我换一句话,你如实回答我。”
“顾警官但问无妨。”
“你母亲,不,颜华这个人是不是你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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