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中时代的颜辞镜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高三毕业,大家把书撕成碎片,在楼顶飘下去,活似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伴随着鬼哭狼嚎的欢呼声,“我们毕业啦——!!!”震天动地,大有下一秒就会雪崩的架势。
“我再也不用写家庭作业了!啊——!!!”
穿着校服的他们在窗口、走廊、楼梯口肆无忌惮地吵闹,老师们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由他们胡来。
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和解脱。
只有颜辞镜一个人坐在远离喧嚣的天台一角,呆呆地望着虚无缥缈的夜幕,绵长的熏风卷起他松垮的衣领,露出白净又分明的锁骨,像一块温香软玉。
他的衣扣被低年级的学妹们抢去一半,此时领口大敞,皮肤在月色下微微反着柔光,颇有一种禁欲的冷淡气质。
顾行找了老半天,才在蓄水池的背面找到某人的影子,探出半个头来,“原来你躲这来了,学妹们在我们班哭天抢地,说你给到一半的扣子就跑了。”
颜辞镜笑得不露声色,“我要是全给她们了,岂不得半裸着回去。”
“半裸就半裸嘛,我觉得挺好。”顾行往下一翻,就精准无误地坐在他身边,露出一件门襟全开的衬衫,还有衬衫里隐隐约约的几块腹肌。
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少年感,浑然天成。
颜辞镜的脸色有一刻没绷住,他咳了一声掩饰尴尬,“你的扣子呢。”
顾行咧嘴一笑,冲他比了个“耶”,“嘿嘿,喜欢我的女孩也不比你少啊。”
颜辞镜别过脸,表示不想跟他说话。
顾行一下来了兴致,笑容慢慢变得玩味起来,“你吃醋了?”
他的坏笑配着那颗小虎牙,在这风恬月朗的夜色下略显风骚。
谁知颜辞镜并没有被他故意为之的挑逗羞红脸,而是大大方方靠在他的肩头,闭眼笑道“对啊,我嫉妒她们,嫉妒她们是女孩,嫉妒她们能肆无忌惮表达爱意。”
说到这,他难得表露的一点真心就像昙花一样凋零了。
顾行并没有发现他的反常,满脑子都是他靠过来的动作,扫在脖子上温润的呼吸,还有两人纠缠在一起的体温,肾上腺素狂飙,内心全是“卧槽他好爱我他真的好爱我!”然后勾起他的下巴,在那微凉的唇瓣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颜辞镜的眼眶睁得老大,脸颊到耳根全红了。
顾行退开后轻轻喘息,舔了舔唇,貌似在体会方才那一吻,两人就这样定睛对视了许久,末了,顾行才用暗哑的声音道“我……我只是情到深处,情不自禁……你别以为我对谁都这样……”
俩孩子大眼瞪小眼,颜辞镜噗嗤笑出了声,“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顾行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爽朗开怀的笑,惊讶之余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要把他这张笑脸刻进骨子里。
颜辞镜一边擦拭笑出来的眼泪,一边后仰靠上蓄水池的水泥墙,他望着天边残月,忽然话锋一转,“阿行,你知道人在绝望时,会躲在哪吗。”
顾行顺势躺在他腿上,打了个哈欠,“你问这个干什么。”
颜辞镜低下头,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就好奇你知不知道。”
颜辞镜属实长着一张男女皆可沦陷的脸,那高挺的鼻峰如同涂着一层透明质地的釉,眼睛的黑白并不分明,给人一股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所以当他用认真的眼光注视顾行时,顾行根本挡不住这该死的魅力,相当没骨气地摇了摇头。
而后只听他轻哼出一声鼻息,在残月的光辉下显得有些低沉,“我会躲在有你的地方,阿行。”
·
想不到时隔多年,还能从他口中听见昔日的话语,只不过物是人非,他们回不去了。
顾行几乎在他说完的下一秒就反应过来,“蹭”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是何东明的办公室!”
“砰!”
只听一声巨响,顾行一脚踢开何东明的办公室,把正在吃饭的何东明吓了一跳,“顾警官,您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顾行一眼扫过他的办公桌,虽然只有一副碗筷,但这桌上三菜一汤还炖着火锅,显然不是一个人的饭量,地上还有茶水倾洒的痕迹,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他当机立断拉开隔间的门帘,见锅碗瓢盆乱七八糟地堆在水池里,下面是半人高的碗柜,他蹲下来,缓缓伸出了手。
何东明急急忙忙起身,“警官!顾警官!您找什么呢!”
颜辞镜上前按住他,眼珠转过来,露出一丝一反常态的冷漠,“不要妨碍他。”
何东明“……”
下一刻,顾行拉开柜门。
里面缩着一个抱头呜咽,瑟瑟发抖的女孩。
“解释一下吧,何老板。”顾行强行把人拉出来,狠戾地剜了何东明一眼。
可何东明就像耗子看见了猫,忽然惊慌失措地狰狞了五官,甩开颜辞镜的手,大步流星地冲过来,“音音!音音你没事吧!”他不顾阻拦,握住陈音音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了个面,“音音疼不疼?有没有被弄疼啊?”
陈音音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没事。”
顾行立刻松开了手。
那是被炭火烫焦的伤口,除了手臂内部一点好皮肤,其他都被烧成了焦红色,血块凝结在上面,形成一条一条殷红的痂。
陈音音就和林晓描述的一样,是那种不张扬、不够惊心动魄,却能勾起人保护欲的美。
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青,汗渍把衣襟浸得湿透。
何东明犹如一只护崽的母鸡,把陈音音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顾警官,她是我们工厂的员工,因为前几天被烫伤了,怕父母担心就没回去,我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才收留她多住几天。”
“你看她可怜?”顾行勾唇一笑,所有的防备和质疑都在这个笑容中被重新装备上了身,“你看她可怜送她裙子,那为什么这裙子是你女儿的尺寸?”
何东明一愣。
“究竟是你看她可怜,还是她看你可怜?”顾行悠悠俯低上半身,直视他的眸子,有如想在里面寻求一个答案,“还是说你们彼此怜惜,你把她当女儿,那她把你当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何东明颤抖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他可以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剖开你的伤口,拽出你最为害怕的部分,全程冷静,如若一位公正严明的审判者。
“让我猜猜,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女孩,被你无微不至的关心所打动,然后在被你疼爱的过程中心生爱意,最后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何东明就像被戳了心窝子的气球,猛然间将理智炸了个分崩离析。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万物灵长的人类,他陡然瞪大眼睛,放声狂吼,“你懂个什么!像你这种办案到冷血的人!你懂个什么!!!”
顾行面无表情擦了擦他喷溅出来的口水,“所以你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
“是那个畜生他该死!!”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所有人都惊成了维也纳的雕像。
陈俊安的脑子一锅乱炖,已经开始迷糊了,“怎么回事……”
只见头发花白的男人深吸一口气,表情在呼出去的那一瞬间中变得无所畏惧,他奉上双手,坚定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动摇,“走吧,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我会交代清楚的。”
“等等,”顾行见他这么坦然反倒生出许多疑虑来,“死者叫什么,多大年龄。”
“死者名叫文杰,今年二十二岁,是我们厂的工人,一周前他对音音干了混账事,我一气之下就杀了他,后面我怕事情败露,就把他丢进我们厂的火炉,又运到大渡桥下抛尸,再给工人们放假,这就是全部过程。”他目光平淡,语速和缓,完全不像十恶不赦的杀人犯,反倒像张开羽翼保护女儿的父亲。
顾行不经意地挪了一步,用余光去瞥他身后的女孩,“可以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说完,他招呼陈俊安,“小陈,你来拷,把人压回去。”
陈俊安冷不防一激灵,“是!”
何东明安心地闭上了眼。
可就在那明晃晃的银镯子即将扣在何东明的手腕时,他身后一言不发的陈音音猝不及防站了起来,女孩噙着泪花,指着自己声泪俱下,“不是何老板,是我!是我杀了文杰!”
尖锐的音色扩散开来,何东明蓦地怒斥一声,“音音你疯了!”
这宛如罗生门一样的闹剧交织着讽刺的色彩,顾行却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
陈音音使劲摆头,姣好的脸蛋满是错综复杂的泪痕,她打着哭嗝,用不太清晰的话音一字一句地道“我本来想在杀完文杰之后自杀,但是被何老板发现……是他把我拽了出来,何老板是好人,他是好人!他给了我父亲从未给过我的关爱,你们不要抓他……”
女孩的伤口溃烂,流下污浊的脓水,顺着手臂滴在指尖。
看得人触目惊心。
何东明一脸错愕,他一把抓住顾行的手,如同攫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顾警官,这丫头什么都不懂,你知道吗,她本来是能考大学的,但是家里人没钱,供不起女孩读书,让她辍学了,她走投无路才来了我这,我求你,我求你警官,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我求你放过她好不好……”
陈音音哭到不能自已,捂着嘴一个劲地摇头。
顾行淡淡地看着他们,话语卡在喉腔,说不出一个字来。
何东明激动地拍打胸口,“你抓我,这些事都是我干的!你抓我吧,我贱命一条啊!”
或许是何东明求人的模样过于狼狈,又或许是那一声声肝肠寸断听得人喉咙发麻,陈音音突然嘶喊一声,朝他跪了下去,“我对不起您……”
“以后我……不能再陪您吃饭下棋了……”
铁锅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发出让人舒心的声音,但那里面的青菜炖煮得稀烂,已经不能入口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着。
就似是在演绎一出黑白哑剧。
增派的警车在夜幕下闪烁红蓝交织的光,何东明刚踏出一只脚,还没坐上警车,他扭过头来,冲顾行不咸不淡地道“顾警官,我给音音送的裙子是合身的,那条裙子不是被穿坏的。”说着,他低下头,“文杰,他是个畜生。”
待乘坐嫌疑犯的警车远去,顾行才在颜辞镜平静的音色中回过了神。
“是陈音音在反抗的时候扯坏的吧。”他插着兜,笑脸盈盈地道。
夜风刮过大地,顾行眯了眯眼,感觉这个人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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