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陈稳瓮声瓮气地说着,此刻他就想摆个老大的架子,谁教他这头号交椅还没坐热乎呢,从天而降一个叶惊阑,把他的脸打得生疼。
天知道他有多讨厌这个男宠。
侯宝儿不依不饶地攥着他的衣服,硬要他回头看看。
陈稳随意地偏了偏头。
瞪大了双眼。
几具尸体自手心开始蔓延的黑色斑块,已经到了裸露在外的手腕子上。
叶惊阑反手抽出了一个衙役的佩刀。
刀光连闪。
斩下了六只手。
除了断腕之处有点点殷红的血迹,其余全是黑,发亮的黑。
“烧了。”叶惊阑一个眼风飘了过来。
侯宝儿两股战战。
陈稳更是一个跟头栽到了地上,久久没能站起。
其他衙役连连往后退,没一人敢上前捡这三对黑手。
就差在头上顶一个木板子,上边写个“谁去谁倒霉”。
想来是平日里沧陵县太过于太平了,遇上的事也不多,而最近发生的各类离奇事儿可能还没轮到他们这些本是做替补的衙役来管。
所以他们一遇上事,就往回缩。
“一百两。”俗语有一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叶惊阑的话一出,只有几个鞋尖子在地上磨来磨去,犹豫了一阵,还是没上前来。
曾停乐呵呵地往这里凑,像极了一个绿色的圆滚滚的肉球儿。
嘴里还嚷嚷个不停“让我瞧瞧,让我瞧瞧。”
他扒拉开了站成一排的衙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被砍下来的手。
“啧啧”两声后,他挠了挠腮帮子,“炭烤鸡爪子?”
叶惊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不得不说曾停的比喻很贴切,只是不知站在这里人今后还能不能直视鸡爪子这类吃食。
“闲杂人等不要妨碍官府办案。”陈稳抽出了佩刀,顺道给自己壮了壮胆,“否则,按律收监。”
“嗯?”曾停瞪着一双眼睛,然而那条缝不过是从针尖子那么细变成了一粒米那么粗。
要是不仔细瞧,定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你别过来啊,袭击官差会吃牢饭的!”陈稳死死地抓住刀柄,做出一副下一瞬就要砍过去的架势。
曾停挺着他的大肚子,站到陈稳的跟前。
“我……我……我要抓你回去!”陈稳手中的刀身还在上下左右无定向的晃动。
曾停的金算盘“咣当”一声撞在了陈稳的刀上,“跟我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随后他的手指头蜷起,在陈稳的额头上弹了个重重的脑瓜崩儿,“陈三儿,你从穿开裆裤时就跟在我后面要鼻涕吃,现在跟我充什么老子。喊叔!”
“叔……”陈稳软弱无力地唤了一声,跟猫儿叫似的。
匪夷所思的逆转。
曾停满意地拍拍他的脸,指着地上的“炭烤鸡爪子”,“叔给你的大礼,快捡回去炖汤喝。”
“叔……”他拉长了音调,如孩童和大人撒娇一般,他知道曾停是让他做一个表率,主动去处理这些东西,可他害怕啊,万一因为这事导致身中奇毒,一命归西了,谁去宠幸他那些私藏的小金库啊。
曾停的笑意骤停,沉着一张脸,“陈三儿,你今儿不做也得做,不然我让你屁股开花。”
“你让我屁股开花,我也不做!”陈稳是铁了心违抗曾停的意愿了,他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小命要紧”,选择屁股还是选择小命?毋庸置疑是选择后者啊!
陈稳觉着自己非常占理,甚至还下意识地咧了咧嘴。
“你还有脸笑。”
他又挨上了一记脑瓜崩儿。
曾停扭了扭腰身,一掀他的绿袍子,撅起屁股,弯下腰,“你老娘的棺材,我就不给你算钱了,另外还送你一副量身合体的,黄梨花木的怎么样?我那最贵的。”
“叔,你放着,我来。”陈稳听了他的话,赶忙拉住了他的手。捡可能会死,不捡肯定要死,不如捡了它!
他扒了好几个衙役身上的官服,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向了地上的“炭烤鸡爪子”。
心一横,眼睛一闭。
抓住了!
哎,这触感怎得那么软,那么软……
陈稳抬了抬眼,又是一惊,说话也结巴了“你,你,你,是谁,怎得到这了,妨碍官府办案,小,小心我抓你去坐牢。”
“没出息的三儿。”曾停叹了一口气,拱手道歉,“这位姑娘,我这个侄儿的失心疯又犯了,切莫见怪。”
眼前立着的那个女子,温柔地笑着,仿若世事皆是过眼云烟,过了便过了。
她柔声应了一句“无妨,无心之过。”
陈稳后悔极了,为什么要来捡这几只手,为什么没好好睁大眼看清楚了再下手,一把抓到了姑娘的绣花鞋,还使劲儿捏了捏,能不软吗?
暮涯的眼里是没有光彩的,她只是有感应似的垂眸,“鹿贞,这地上可是有什么?”
鹿贞附在她耳边给她描述着大堂里的情形。
暮涯恍然大悟地说道“原来是这样。”
“小姐,许是我带错路了。”鹿贞眨巴眨巴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
云岫联想到了丛林间不停跳跃的梅花鹿,在越过某处矮灌木之后,倏然回头,一双圆眼懵懂而好奇。
难怪被唤作鹿贞。
鹿贞牵着暮涯的手,“小姐,仔细些,脚下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
“好。”暮涯偏过头,对着鹿贞弯了弯眼尾,不管是否真的被鹿贞带错了路,她都是一贯地温柔,似乎这种已与浑身奔流的血脉相融的性情就该属于暮涯,而暮涯也只能是这样。
暮涯的鼻翼翕动,她刚迈了一大步,转过身,面朝着云岫,“我见过你。”
云岫忽的笑起,这瞎姑娘比谁都敏锐。
“你怎知你见没见过我?”
“你身上的味道。”
云岫嗅了嗅自己的衣袖,试探着问道“昨夜歇在外边没换衣裳,才一宿就臭了?”
暮涯一笑,“不是臭味,是香味。淡淡的香,像云朵的味道。”
“云朵也有香味?”
“不用鼻去嗅,用心去感受。”暮涯双颊隐隐有一对梨涡。
“暮姑娘。”这是正经的打招呼。
“云姑娘。”暮涯微微颔首,她的手扶在鹿贞的手臂上,指尖稍稍抬起,轻敲两下,算是一种别样的见礼,意指已见过两次。
暮涯“看”向鹿贞,后又指了指楼上,“就在这歇下吧。”
鹿贞乖顺地应着“喏。”
主子做什么决定,仆从是无从干预的。因故鹿贞不想问,也不会问暮涯为何决定住在这是非之地。
“小姐,小心。”鹿贞提醒着暮涯抬高腿。
木楼梯的台阶比别处的高,暮涯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话又说回来,被暮涯这一打岔,陈稳算是彻彻底底松了一口气。
为何?
侯宝儿已经把断手带去后院烧了。
现在正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烤肉香呢。
衙役们如同忘了方才发生过的事,一干人吸溜着鼻子,砸吧嘴。更有甚者,嘴角的哈喇子掉了一串。
真香啊,今晚定要寻一处烤肉去。
曾停摇头晃脑地走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金窝窝,银窝窝,都不如三儿的梨花木窝窝。”
抬进大堂的三个棺木,正好收殓了地上的尸体。
云岫略有所思地望了棺材一会儿。
里面躺着的是素昧平生的三个男子。
这毒不是从嘴里进去的,而是因了手触到了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那么三人都会接触到的物事是什么?
云岫瞟一眼桌上倾倒的筷筒。
将毒下在这处,其实风险蛮大的,无法预知他人想坐的是哪一张桌子,更无法判断会否目标人物还没到,被不相干的人捷足先登的,毒死了不相干的人,也丧失了一次机会。
但在筷子上下毒有一点好处,就是无从查证。大堂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太多了,跑堂的飞速收了碗,擦了桌,便要迎接下一桌的客人。况且这客栈中的人也不少,好几个跑堂的,还有厨子、掌柜的。
侯宝儿掀帘而入。
“禀大人,六只大小不一的手已尽数化为灰烬。”侯宝儿又摸出了他的录事簿,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支细笔,在上面来回画着线。
“猴子,你在记什么?”陈稳几度踮起脚探头,还是未能看个清楚。
“头儿,我在写他们被砍了手,死无全尸。”
“……”陈稳顺手抓了好几只筷子便要往侯宝儿的头上敲,“你这么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是怎么进来做录事的?”
侯宝儿一脸无辜,躲过了陈稳高举的筷子,咬着笔杆子,一排牙印子嗑在了笔杆子上,“我本就不是录事,是因为县衙里少了许多人,我被迫替上的,一替就是好几个月。哎,你别说,这写字的活还真不是人做的。不过我倒觉着我做得不错,瞧瞧,我这记载绝对详细,就算给史官看,他们也挑不出毛病。”
是,绝对挑不出毛病,因为全是毛病。
陈稳身子晃了晃。
“头儿,你别急啊,我明日便开始去学如何写字。”侯宝儿抓着笔杆子伸进衣领,解了后背的痒,“着急易上火,上火易变丑。”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再往录事簿上添了几笔,“齐活儿了。”
“你又得接着画了。”叶惊阑出声道。
适才他一直在看尸身上除了手上的毒外还有无其他可疑的点,一回头便瞧见了那站不稳脚的陈稳。
这重心低的人,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就那么去了。
“头儿!”侯宝儿眼见着一个前一秒还同自己较真会不会写字的大活人在自己跟前倒下了。
一排衙役将刀柄握得很紧,冷汗直冒。
无人敢上前。
因为陈稳的手心也有了黑色斑块。
“咣”的一声。
众人齐刷刷回头。
一个黄梨花木棺材撞上了客栈大门。
砸出了一个大豁口。
“三儿,这是叔送你的。”远远传来曾停的声音。
这七月的天气原是沉闷而燥热的,但在这一刻,云岫觉得身后吹来的是凛冽寒风。
叶惊阑俯身看进她的眼里,轻声说道“云岫,你和我都走不掉了。”
“能让叶大人陪我去阴曹地府走一走,倒也是美事一桩。”事到如今,她仍旧有心思和他逗趣。
“要是一同去奈河桥上,拒了孟婆的汤,来世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俩生生世世不分离,更是美事一桩。”
“不知羞耻。”
“彼此彼此。”
侯宝儿一脸不知所措。
那些衙役作鸟兽散,“猴子,老大就交给你啦。”
侯宝儿一个激灵,“挨千刀的哟!”
他小心地从陈稳的手腕处下刀,而后用刀尖挑着那两只还未黑到发亮的手往后院走。
“他心思缜密。”叶惊阑望着他的背影,平静地说道。
云岫寻了一个木匣子装起了两只筷子。
她头也没抬地说“他的右手无法使力。”
“他是两只手使刀,左手辅助右手发力。”
“金瓜锤可不轻。”
叶惊阑将唇抿作一线,不置可否。
金瓜锤虽是不轻,侯宝儿两只手恐也拿不稳,更别提连杀两人。但就着他处事的冷静来看,他很适合做一个杀人犯。
“叶大人。”云岫突然叫住了他,“你现在满脑子都是凶手,自然是看见谁,谁就像。”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一切皆是空谈。我不过是随便想了一想,你这般在意,岂不是心中有鬼?”
“有。”她一口应下。
“可惜你一直待在我身边,没有作案时间。”
她眼珠儿一转,岔开了话题“今日是乞巧节。”
按年历上来讲,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乞巧节。
哪怕是如一疆三城,那些平素不爱穿针引线,只爱刀剑的女儿家,到了这一天也会虔诚地对着织女星跪拜。
而云岫,不会参与其中,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对七月初七要做的事是门儿清。
“又如何?”
“我在想,叶大人对月穿针的模样,究竟是何种美态。”
“……”
叶惊阑一拂袖,拔足朝外走。
“云姑娘,我会不会是下一个?”
侯宝儿苦着脸,似笑非笑的样子让人不禁揪紧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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