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不要钱!”长着富贵相的曾老板从上至下地打量了云岫,“不仅不要钱,我还倒贴黄瓜二条给你。”
云岫坐在桌前,双手交握。
她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原以为我的棺木值得起黄金百两。”
曾停再次仔仔细细地将她看了一遍,嘿嘿一笑,“哪来的黄金百两,我连一抔黄土都不会收。”
“为何不收?”
“不敢收,我害怕有命收没命用,不如从一开始就贴上自己的老本送给姑娘。”圆圆的帽子压在他头上,和圆圆的脸凑到一块儿,活脱脱的一个圆球。
曾停搁下他的金算盘,拉过衣袖拭着额头上的汗。
他很忙,忙得不可开交,忙到身子发福却很虚,不住地冒虚汗。
擦过汗之后,又拿起算盘拨弄,金光闪闪的算盘子儿在他的指尖推动下撞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我重新算了一次,看来我贴黄瓜二条还不够了,得再加十两银子和两副棺材。”笑声戛然而止,那张圆润的脸没了笑容,就像一个没有雕出嘴巴的木偶,失了生气。
“曾老板可曾做过赔本生意?”
曾停的眼睛在没笑的时候会显得大一些,本是挤在一处的肥肉服帖了许多,均匀分散在那张脸的各处。
“做生意哪有不赔本的?”他反问道。
“也许曾老板就是那个做生意不赔本的人?”
“胡说八道,我只不过是赔得少罢了。我记得有三次亏得厉害的,第一次是锦衣巷里一家老小十口人,我白送了十口大大小小的棺材,全用黄梨花木打的。第二次是抬到半道上,被人生生截住了,送了正抬着的棺材,还送了一个小的,那个小的,仅这么大。”
曾停的手比划了一下,大约是女子梳妆用的妆奁大小。
“这么小,能装什么?”云岫看了一眼,这种尺寸连婴儿都装不下。
曾停这一笑,云岫瞧见了他牙齿上的斑斑黄渍。
他倒不在意地一笑再笑,只因眼前这姑娘猜不透,他怀揣着她想知道的秘密,一阵欢喜,待他笑过之后,手掌遮在了唇边上,神秘兮兮地说道“脑袋。”
“……”
曾停抖了抖身上的绿袍子,抓起金算盘便想往外走。
“听他人说起曾老板白手起家,早已是腰缠万贯……”
云岫这话一出,曾停又绕了回来。
“打住打住,你这贼丫头尽挑拣些有的没的往我身上抹。”曾停左手还抓着算盘,食指戳在了右手掌心里,“不知你听谁说的,但有句老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见着了我,哪有半分大财主的模样?我也是个苦命人啊,没日没夜地为了吃口热饭而奔波。”
“曾老板缺的是那口热饭吗?”
“我还缺个热炕头。”曾停咂咂嘴,同云岫逗笑。
他本就是个脾性好的人。
云岫推过一个干净的茶杯,“曾老板请用茶。”
“不喝了不喝了。”他连连摆手,“沙城这么多户人家,就拿沧陵县来说,我每日至少得送两个棺材出去,哪有时间在这陪你喝茶谈心。”
“一两银子。”云岫拍了一块银子在木桌上,震得茶杯些微晃动,杯身与杯盖因了这抖动有了少许声响,“老板平日里这般忙碌,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曾停的大拇指不住地在指节间移动。
他在掐算着时辰。
“你这贼丫头有什么想问的?”他的手指触到了银子,一捻,一勾,顺势往怀里一揣。
“曾老板明知这屋里没有命数已尽之人,又何故往这里走?”云岫自顾自地为他添了一杯茶水,也不管他究竟坐不坐,喝不喝。
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愿意要你这银子,也有自己的考虑。你这屋里没人,能保证隔壁屋里没有吗?”
“钦天监尚不能推算出如此准确的命数与气运,曾老板又如何得知将死之人在何地?”
“嘿,贼丫头,你怎么生得跟一只猫儿似的,不止想知道耗子洞在哪儿,还想要把耗子洞给掏空。可我这只老耗子不想给你知道耗子洞在哪,更不想告诉你耗子洞里藏有多少粒米。”
话音刚落,云岫笑了起来。
曾停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那老板可见过一名长着团团脸,声音有点儿哑的姑娘?”
“见过。”这回他没有东拉西扯,回答得很是爽利。
“她现在在哪儿?”
“昨儿还在茶坊的棺材里躺了一夜,今晨便走了。”
她想的没错,花钿不会一直待在沙城等她,只会将有用的线索留下,而后去做更为重要的事。
“她可有留下什么?”
“没有。”曾停撇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了几块碎银子,“就给了我茶钱和住宿钱。”
“我叫云岫。”她决定亮明身份。
“我知道你叫云岫,我还知道花钿姑娘是你的丫鬟,你的好妹妹。”曾停耐不住口渴,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添半杯。”
云岫提起茶壶,茶壶嘴里倾出的溢着香味的水,不多不少,正好半杯。
“多年以前,我承了她一个情,人道是滴水之恩涌泉报,何况她教我帮的忙算不得多大的事,我也没必要瞒着你。”曾停从怀中掏出一张手绢儿,“贼丫头,这是花钿姑娘点明了留给我的,与你无有任何干系。”
“那你又何必给我看。”云岫呷一口茶,睨他一眼。
“她仅留下了这么个物事。”曾停抖抖手绢,“看着啊,里边什么也没藏。”
花钿什么都没留下,包括话语。
“锦衣巷究竟在哪里?”云岫决定去茶坊看个真切。
曾停思量片刻,嘴角一掀,拍板似的说道“子时一过,去到城门口,到时你便知锦衣巷该如何走。”
“好。”
他放下茶杯,“我来你这,是亏得最厉害的第三次。”
……
客栈的大堂里摆着三具尸体。
脸上黑青。
是中毒的迹象。
“贼丫头,你看看,我来你这里,是不是做了桩赔本买卖?”曾停手里剥着煮毛豆,一边将毛豆儿往嘴里塞,一边在衣服上擦手。
云岫看着这个不拘小节的曾老板,不置一词。
曾停送来的三个棺材正好可以装了这三个人,这本是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曾停硬要往她身上丢。
跑堂的小二面对一排穿官服的衙役,浑身如筛糠般颤抖,他哆哆嗦嗦地说着“不,不是我,我摆菜盘子的时候他们还是好好的。”
抱着桌腿的胖厨子将自己的嘴唇咬得发青,憋了老半天,憋出了一句“这不干我事!”
掌柜的急着撇清自己,“还请官老爷明察,望官老爷还我们清白。”
毕竟掌柜的能坐到账台后打打算盘记记账,自是有他的本事。
他捧着一摞账本,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明面上看不出来任何起伏的波澜。然,他发白的指节已然暴露了他慌乱的内心。
还是云岫所熟悉的那一队衙役。
侯宝儿抓着笔杆子在糙纸上圈圈画画。
不用多想,他除了画圈圈叉叉三个点之外什么也写不出。
县衙里面没有主心骨,昨天在随缘赌坊外又去了一个老大。
他们这一队衙役似没受影响,又推了一个新的头儿,唤作陈稳。
陈稳人如其名,着实很“沉稳”。
就像云岫在路上嘲讽叶惊阑一般,稳重是因了饭吃多了,长胖了,自然是又稳又重。这陈稳,也许是长得矮,重心下移,沉了,稳了。
他站在侯宝儿前面,一个稍微蹲着身子低头,一个脖子伸得老长,仰起头。
陈稳指了指侯宝儿手中的秃噜毛的笔,“猴子,给我记,就写个……死者有三,不知名字,不知来历,不知死因。”
侯宝儿听了新来的老大的话,往圈圈叉叉三个点旁边添了三个斜杠。
“你这猴头,我叫你记的是文字,不是你这鬼画符。”陈稳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侯宝儿头上,奈何身长有限,他讪讪地缩回了手。
“这三不知且放在一旁,敢问官爷在此地勘查了这么久,可知晓了什么事?”木楼梯上传来人声。
云岫瞥见了锦衣一角。
是他。
但燕南渝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后的人——叶惊阑。
“你是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敢问我官家之事,是不是想去吃牢饭?”陈稳摆出了官架子。
两任县令之死,闹得人心惶惶。
县丞丢下这个烂摊子携着一家老小逃命去了。
沧陵县没有了主事之人,连个捕快头子也称霸王了。
叶惊阑亮出腰牌。
“在下,叶惊阑。”
侯宝儿的手一颤,笔没抓稳,在簿子上留了一块黑迹。
陈稳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跌进了另一衙役的怀中。
“小的见过叶大人,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闻名,叶大人到沧陵县就是那个什么来着,神仙入凡尘。我,我,我叫陈稳,小字三儿,大人可以唤我陈三儿。这大水冲了龙王庙啊,自家人打自家人……这,这……哎,瞧我这张嘴,在见着我最为崇拜的叶大人时都说了些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我这张嘴就是生的贱,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个遍。大人勿怪,大人勿怪。”陈稳一个劲儿地示好,他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反正拣好话说便是了,拍马屁嘛,哪怕是拍马腿上也比不动手去拍的好。
燕南渝抿嘴笑起,他转过头对叶惊阑说道“珩之,你还说无人喜欢你。”
叶惊阑顺着他扬起了一个笑,“公子到沙城后愈发爱笑了,看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人天生喜感,随口乱诌几句就能将公子逗乐,也不枉公子跋山涉水来到沙城。”
被称为“天生喜感”的陈稳噤了声,再往马腿上拍,说不准会成为一个死状也有喜感的人。
珩之……
叶惊阑的字。
云岫头一遭听人说起,倒有了几分兴致。她从未想过叶惊阑会有这么个字,在她眼里,叶惊阑应该有一个与他的名相称的,声势浩大的表字,没想到是一块不起眼的玉。
“珩之,我到外边转转。”燕南渝像没见着横放在地面的几具尸体,拔足往外走。
“这位官爷,你还未回答我,你知晓了什么。”叶惊阑不再用疑问的口气,他缓缓陈述着。
侯宝儿围着尸体转了好几圈,几度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猴子,你在干什么?”陈稳手一招,想要制止猴子来来回回的小动作。怎么能在叶惊阑眼皮子下放肆?谁都知道陛下的男宠阴险狡诈,稍不注意就成了他的刀下亡魂,可怕得紧。
深受薛漓沨影响的沙城百姓,说起叶惊阑来,那是嫌弃与畏惧。
叶惊阑微微侧头。
“这位小兄弟可是发现了什么?”
侯宝儿咬着毛笔杆子,将眉头皱成一团,“叶大人,你看这几人,没有口吐白沫子啊。”
按照常理来讲,嘴里吃进了毒药,那定会吐点白沫子,双手双腿抽搐一阵再一命呜呼。在这些食客与客栈掌柜的说辞里,这几人是毫无预兆地倒下,什么也没发生,就那么没了。
他用笔杆子在空中画了个小圈,小圈下方是尸体的手,“再看这里,隐隐透出乌黑。”
“嘿,我知道了!”陈稳终于不沉稳了,他一拍脑袋,大喝一声。
云岫揉了揉太阳穴,沧陵县的草包衙役,一个比一个不顶用,咋咋呼呼的使人头疼。
陈稳一把夺了侯宝儿手中的毛笔,拨弄着尸体的手,想要将死者的掌心翻出。
“你借物不成,可以用手。”叶惊阑阴恻恻地说道,他最擅长的就是挖坑这种事了。
陈稳兴奋地点点头,“大人所言极是。”
他忘了适才抢毛笔的用途了,将笔塞回了侯宝儿的手中。
他就那么探出手去触碰。
“嗖。”一枚金针斜斜插入他的指甲盖缝子里。
“哪个龟孙儿敢暗算你陈爷爷。”忘性极大的陈稳又一次失言。
云岫弹了弹指尖,睨他一眼,“不用暗算,你也能死无数回,很快就要去与你曾经的老大在地府里相见欢了。”
侯宝儿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衣服,“头儿,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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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是在沙城发生的事。
关于沧陵县两任县令之死。
问题是是谁杀了两任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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