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宫内。
陈皇后听了老嬷嬷的奏报,惊得差点从榻上跌下去,圣上居然褫夺了父亲镇国公的爵位!
“不行,本宫这就去找圣上求情!”圣上怎么能不顾及夫妻情分?!陈家是后族,夺了陈家的爵位,就是在打她的脸!
“娘娘,这会子什么事情都大不过削藩,国公爷就是这样才犯了圣上的忌讳,您又何必去蹚浑水?”
“你把事情说清楚!陈家怎会和削藩牵扯上了?”陈皇后不明所以。
老嬷嬷将朝会上传来的消息跟陈皇后交代了个彻底。
陈皇后脸色阴沉道“居然是赵琰那个孽种撺掇的!”
老嬷嬷心下一叹,一提及六殿下,娘娘就容易失了分寸。六殿下好歹也是元后嫡子,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娘娘还能在圣上面前讨得了好?
“娘娘慎言,瞧着圣上不过碍于情势所迫,才……”
陈皇后冷冷一笑“碍于情势不代表不想。淼儿那丫头平日里瞧着也是个机灵的,如今看来不得大用,小不忍则乱大谋,这点儿气都受不了。这回倒好,整个国公府跟着遭了秧!实在可恨!”
…………
“今儿个朝会,你为何不跟我商量?!”下了朝会,云湛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儿子,实在是不解。
云暄看着父亲质问的目光,沉默不语。
“暄儿,你是信不过为父么?你是不是认为为父会让满满忍气吞声,以保侯府置身事外,不得罪外戚?”
云暄朝着云湛一礼,道“儿子错了!”
云湛头疼道“满满是你表妹,你尚且担忧,清儿可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她的女儿我会不看护好么?且不说那陈家没什么好怕的,难道我们安远侯府就是好欺的?!”
云暄知道自己误解了父亲,心下愧疚。
“满满这事儿,侯府里只有你知道?”云湛问道。
“是儿子逼问之下,她才说的。她本想息事宁人的。”
“既然事情都过去了,回去就别告诉老太君了免得她担心,还有跟满满说说,有些事儿咱们安远侯府还是担得的。”
沐沁雅没想到她被撞一事竟会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镇国公被褫夺爵位。
陈淼被禁足家庙一年。
这件事也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如今撤藩是头等大事,圣上要用沐之敬,而她代表着云南王府。又有镇国公府的前车之鉴,故此事之后,盛京里反倒没人敢看低她了。
九月的天气已是渐渐转凉。
今儿个一早,天还没亮她就起了个大早。惊得小昭瞅了她半天,在旁边一直嘀咕着“待会子我可得瞧瞧今儿个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我家郡主居然不睡懒觉了!”
没办法,心里揣着事儿,今儿她要去保和堂义诊。
消息早就让宋英放了出去,估计人应该不会少。
坐在车中,听着车轱辘轧着路面的“吱呀”声,一晃事情过去了大半个月,如今身上的伤也都好了个透彻。
沐沁雅瞧着窗外的人,发着呆,阿娘他们才走了有多久,她就开始想他们了。这盛京城终归不是她的去处,她想丽州城,想师傅,想小黑,她恨不得插翅飞回去。
“郡主,到保和堂了。”小昭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道。
沐沁雅一下车,呆了。
人怎么这么多?!
保和堂门前聚满了老老少少。前几天就听说会有大夫过来义诊,居然不收钱,拿不起诊费的百姓谁会不来?
这京城里的义诊还是头一回见,人群里议论纷纷,热情高涨地讨论着今日的新物事儿
“哎,我说兄弟,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儿个天儿还没亮我就等着了。”
“听保和堂的人说着大夫是药圣的徒弟呢!”
“药圣?谁见过药圣,不过就是借个虚名罢了。”
“他借他的,我看我的,不收钱就行!”
“瞧你那点子出息!”
…………
宋英在保和堂前向外不断张望着,看着沐沁雅下了马车,对着人群高声道“哎哎哎,诸位让一下,大夫来了。麻烦各位让个路罢!”
人们呼啦啦地就让开了一条路。
纷纷顺着当家的注视的方向望去,心道,哪有大夫呀?
沐沁雅带着小昭,向宋英走过去。
这个小女郎,是大夫?!糊弄谁呢!
人群一下子又呼啦啦地散了大半。
“这保和堂也是,还百年老店呢!也跟着弄什么噱头,害的我一宿觉都没睡好!”
“走了,走了,我就想嘛,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
“哎哎哎……诸位别走啊!”宋英看着人一下就走光了,不禁急道。
沐沁雅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
“算了,慢慢来吧!”
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孩子,沐沁雅笑道“小孩儿,他们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被叫做“小孩儿”的这个男孩儿隐隐有些不悦,道“我都十岁了,别叫我小孩儿!”
沐沁雅一怔,十岁了?那怎么看起来只像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她看着他瘦的有些凹陷的脸颊,还有细长的胳膊,细长的腿,难不成他是饿成这幅样子的?
“你能看病就看,不能看就早说一声!”男孩见她盯着自己看,有些生气了。
“能看能看,是你病了么?”
“不是我,是我娘。”
“那你娘呢?”
“我娘病的起不来身,你——你能到我家里去看病么?”男孩有些难为情道。
反正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了这个小不点儿,今日总不能空手而归罢,能看一个是一个。
“好!”沐沁雅应道。
“郡主!”这小男孩来历不明,小昭有些倒有道。
“放心吧,有他们两个在呢!”沐沁雅朝着小昭眨了眨眼。
小昭当即会意,对了,她怎么忘了那两个人呢!
站在一旁的宋英弄不清楚她们主仆两人打的哑谜,心想还是派个伙计跟着一道过去罢,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走了大半个时辰的路,沐沁雅走的脚都有些疼了。
前面带路的那个男孩回头道“快了,这就快到了。”
看着周围有些脏乱的棚户,她没想到盛京城里,天子脚下,居然还有人住在这样的地方路边上流淌着发着恶臭的水,路面上的青砖因为常年的阴湿,泛着青黑色,走起路来滑滑的,她都不敢放开步子走。路两旁搭起来的勉强称得上“房子”的茅草房,已经有不少塌陷了,连日头都遮不住,更何况是雨雪天。
“你跟你娘就住在这种地方?”小昭捂着鼻子边走,边问向前面那个一直快步赶路的男孩。
男孩脚步一停,回头看向他们,嘴角翘起一道带有讽刺的笑意“怎么?你们嫌脏了?”
“我们没有冒犯之意,快些走罢!”沐沁雅道。
男孩闻言,皱了皱眉头,接着赶路。
巷尾一转,就见小男孩停下了脚步。沐沁雅也跟着一停,就是这里?这里比刚才的茅草房还不如,甚至连房子都算不上,就是用了两根粗桩子,上面搭了些茅草,约莫只有半人高,连她进去都得弯着腰。
沐沁雅跟在男孩后面,躬着身子向里面摸索着。
走了没两步,就见前面的男孩跪在了地上,对着那肚子高高涨起的妇人哭道“娘!你快醒醒,荣儿找大夫来了。”
沐沁雅顾不得地面湿污,跟着跪坐在妇人身旁,给她诊起脉来。
“怎么样?我娘还有没有救?!”男孩红着眼睛焦急地问道。
“你娘这样有多久了?”
“半个多月了。”
“半……算了,你娘每天吃的是什么?”
“土馍,不过已经三天没有吃了。”
“那些土馍,我可以看看么?”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墙角处,不一会子,就拿了一块土馍过来。
“这不就是土块么?这东西怎么能吃?!”身后的小昭大惊道。
男孩有些不知所措,急道“我娘说这东西能吃的,能吃的!否则我娘早就饿死了!”
看他有些激动,沐沁雅道“这东西叫观音土,吃一点儿可以充饥,不至于要了人命,可是一旦吃多了,就会腹胀如鼓,因为无法排便……”
最后只会被活活憋死。这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男孩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雪,看着他如此,沐沁雅有些自责,可是这妇人已经吃了太久了,观音土吃进肚里,会口干舌燥然后喝大量的水,肚子里的观音土就变得非常粘稠,并且膨胀。如今这妇人的肠胃已经被观音土梗塞了,没救了。
“我娘还活着,还能救的!”男孩抓着她的衣袖,再也忍不住了,哭着道。
沐沁雅看着男孩猩红的眸子,她转身要过了伙计怀里的药箱,拿出颗参丸放到了妇人的嘴里。见妇人微微转了转眼珠,她用手摸了摸妇人的脖子,也已经肿硬。
她起身对着男孩道“你叫荣儿是罢,我只能用药缓一会,但救不了她的命。你——你去对她说几句话罢。”
说罢转身出了草棚,在外面等着他。
不一会子里面就传来了男孩的哭叫声。
束手无策,沐沁雅感到无力,义诊第一天,当头棒喝。她眼角有些湿润,原来眼睁睁地看着人命在自己眼前流失掉而束手无策是这种感觉,绝望,压抑,还有愤懑。
细密的睫毛轻轻一眨,一串泪珠落下。沐沁雅就这样呆立在这里,一动不动。
小昭吓着了,她很少见郡主哭,就连跟王爷王妃分别,她都没掉一滴眼泪。
又过了一会子,男孩出来,对着他们道“我叫柴荣,以后你的恩我会报的!你们走吧!”
沐沁雅没动。
“柴荣,对不起,我没能救回你母亲的命。我们帮你葬了你娘亲罢。”
“你——”柴荣不解。
“血杀,影杀,你们出来吧。”沐沁雅话音一落,两人从一旁闪了出来,吓得一旁的伙计惊叫了一声。
葬了妇人后,沐沁雅看着他道“你——要不要跟我走?”
柴荣看着她不说话。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觉得——你一个孩子——”
“好,我跟你走。”
见柴荣答应,沐沁雅微微一笑,想要摸一下他的脑袋,谁知被他给躲开了。
听着他恼道“我不是小孩子,我已经十岁了!”
“好好好,柴小郎君,咱们走吧!”
柴荣脸上一红,低低地嗯了一声。
…………
长身玉立,背影昂藏。
老远她就看到了,他怎么来了?
沐沁雅快步走到保和堂门前,对着赵琰道“好巧,六哥竟也再此。”
听着她还叫他六哥,赵琰清冷的面容上挂上了一丝笑意,他回身道“不巧,我正在等你。”
沐沁雅微微一愣,在等她?
她回身吩咐了一旁小昭叫她带着柴荣上车等她。
然后对着赵琰笑道“六哥,找我可是有事?”
“无事,前些日子你受伤,是我食言。所以想着今日来看看你,伤势如何了?”
沐沁雅又是一愣,看着对面赵琰的温润的眼眸里带着丝丝关心,她的心陡然狂跳了起来。
见她似有些局促,赵琰温言道“去湘会楼上坐坐吧。”
自从知道了暗卫一事,那日又听云暄说起得亏他出言相帮,才治了陈家的罪,她就一直想寻机当面相谢。如今两人真的面对面坐在一处了,可她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陈家之事,多谢六哥相帮,要不然……”
赵琰摆了摆手,笑道“是我没有护好你。对了,你的伤?”
“已经大好了,你可别忘了,我可是学医的!”
赵琰失笑,说道“也是,论起这医术,这普天之下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胜得过你了。”
沐沁雅闻言,想起了今日之事,顿时一阵失落,有些郁郁寡欢。
“怎么了?”赵琰敏锐地感觉到了对面小女郎的情绪变化。
她将柴荣母亲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就听着对面人说道“这世上之事,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很多。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过度自责。刚才的那个孩子就是柴荣?”
她点点头“恩,我打算带他回侯府。”
“补偿么?因为你没能救了她的母亲。”
“也不只是这样,我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且你没瞧见他住的地方,我怕他活不下去。”
“我把他带到王府罢,我瞧着这个孩子目光坚毅,磨练磨练,将来也许还能挣个不错的前程。”
沐沁雅惊喜道“这样好,我也正愁着怎么安排他呢,若是只让他做个随侍,我也怕委屈了他。”
两人一时没了话说,屋子里一片沉默。
沐沁雅觉得这房间实在有些闭塞,有些闷得人喘不过起来,她隐约地感觉到额角沁出了些汗珠。
自从那日朝堂上云暄的那场弹劾后,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心境变化。他想,他好像是有些喜欢这个小女郎了。
云暄的出现,敏感地挑起了他那道被他刻意忽略的神经,他紧张了。
所以也是在那之后,他拖了很久,他从来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想看清楚自己的心意。
而今天,他来了。
“沁雅?我今天来,还有一事要跟你说。”
战场上他杀伐决断,因为他明白机会稍纵即逝,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老天绝对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而如今也是,他打算遵从自己的心意,不让以后的自己后悔。
沐沁雅抬头,看向他,此刻他的眸子跟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带着几丝迫切,目光灼热逼人。
她好像有些预感,但又觉得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她的心急促的跳了起来,砰砰地似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我喜欢你。”
四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边。怎么可能?他这样的人。
缘来山上的清冷孤傲。
马场上的恣意狂放。
陆原上的骄矜自持。
怎么会?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
看着沐沁雅呆愣愣的呃表情,赵琰苦笑道,生平第一次的无措,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只能等待着,等待着对面的小女郎能够有所回应。
沐沁雅慢慢回神,直视着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你能再说一遍么?”
赵琰闻言,哑然失笑。
又道了一遍“沁雅,我喜欢你。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我很确定。”
沐沁雅的细密的睫毛抖了抖,开口道“六哥,我之前从没想过。你能不能——容我想想?”
她没有拒绝,他已经很是欣喜,怎会在此刻逼她。“我不着急,你慢慢想,多久都行,我等你。”
沐沁雅心里很清楚,自己有些心动了。可理智告诉自己,自己不能跟他在一起,她应该回到西南,找一个世家子弟,然后安然地度过一生。
他是皇子,或者说他还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她不喜欢盛京城,更不喜欢皇家。如果跟他在一起就意味着自己就要将就,她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够忍受得了。
赵琰看出了她的左右徘徊。
如果说今日之前还不确定,现在他是有些肯定了,她已经意动,可同样也有顾虑。
“沁雅,你有顾虑不妨直说。今日本就是要坦白心境的,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绝无欺瞒。”
沐沁雅心下一定。
问道“你将来可会去争那个位子?”
“我会去争。”
她有些失落,他若是做了皇帝,那她?
赵琰接着又道“为澄明争。那个皇位本就是我大哥的,澄明是他的儿子,我会去替他争。”
她睁大眼睛道“澄明?”
见他点头,她一直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后背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还有一个问题。”
听着她道,赵琰剑眉一挑,还有?
他笑着道“说罢!”
“那个骊娘子可是跟了你?”
赵琰一开始是一脸的匪夷所思,接着又是一脸的古怪,现在又变成了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听着他开怀的笑声,沐沁雅的脸渐渐红了,她恼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骊娘是澄明的母亲。”
沐沁雅目瞪口呆,什么?!骊娘子是先太子的女人!
“那她?”
“她死了,三年前就死了,殉情而死。”
“现在还有什么要问的么?”他语气温和,像是在哄小孩子。
见她摇头,赵琰说道“那好,既然你问完了,那我就说一下你的顾虑罢。”
“你不喜欢这里,是罢?”
沐沁雅心道,这人可真可怕,怎么什么都知道。她故意抬杠道“这里?是哪里?”
赵琰敲了敲她的脑门儿,道“盛京,皇宫,总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地方你都不喜欢。”
她嘴巴一撅,有些愤懑道“不喜欢又能怎样,还不是逃不过!”
赵琰握住了她的手,吓得她差点要将手给抽出来,可还是忍住了。他的手温热,骨节分明,修长好看,也很大,将她的手整个都包了起来。
赵琰定定地看着她道“我也不喜欢。但我必须去争,去夺。不过,我可以保证,等到澄明能够自理朝政的那一日,我会带着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好。去丽州城,去缘来山,去漠北草原,去云岭雪山,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这样的话,可会打消你的顾虑?”
沐沁雅是真的呆了,这是她曾经向往过的日子,不过随着岁月的消磨,她越发觉得这些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个奢侈的梦。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她呢?
她早已不做梦了。
可是如今却有一个人来告诉她,说他愿意陪着她,无论天南海北,天涯海角。
她怎能不感动,不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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