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对弈的两人,南昼也很快知道了棋局的结果。
“文心兰输了?!她怎么会输?”
杜如英没有参加斗花,彼时正在漱玉阁的豪华画舫中为葛仲兰斟茶,当她从莲花池镜中看到文心兰投子时,不禁失声道。
她手上的动作有了动摇,以至于不小心把茶水溅出几滴,杜如英正要告罪,葛仲兰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这点小事上。
“文心兰落错了一子。”他的折扇指向棋局中某一点,“这才叫叶鸢以此处破局,扭转了胜负。”
说完之后,葛仲兰又思索道“但我与文心兰对弈过,这实在不像她会犯的错误。”
“我看叶鸢对她说了几句什么。”杜如英恨恨道,“叶鸢是惯会玩弄人心的,会不会是文心兰被她的话搅乱心神,才落错了子?”
“看来叶鸢不仅玩弄了本阁主的一片痴情,也玩弄了你的芳心么?”
“……兰阁主说笑了。”
杜如英面上飞红,似羞似怒,扭过脸去。
“别人可能会心神不宁,但文心兰不会,自我知道她以来,她还从未在棋局中落错过一子。”
“兰阁主的意思是……”杜如英睁大了眼睛,“文心兰是故意下错……!”
“那也不是。”葛仲兰笑道,“只是纵然文心兰对棋赤诚,叶鸢却没有这种风骨——她要干点坏事的时候可是毫不忸怩。”
“是了,果然如此。”
杜如英豁然开朗,咬牙切齿。
“又是叶鸢搞的鬼!”
“……叶鸢又搞了什么鬼。”
郦瑛难抑心头怒意,不自觉把话说出了口。
“她叫叶鸢?”
玄漪仙子却笑起来,看上去对这件事感兴趣极了。
“有意思,真有意思。郦瑛,你可看出了什么玄机?”
郦瑛猜测道“叶鸢大约是用法术做了弊?”
“每张棋盘都下有灵气禁制,一旦感应法术波动,施法的一方就会被自动判负。”玄漪仙子自顾自答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莫非……是那双眼睛?”
她从水晶榻上站起来,此刻玄漪仙子与常人的身形差别对比得更加鲜明,她身高十尺,灵力庞然,华丽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我要亲眼看一看她。”
听见她的话,云不期心中一凛,身形微动,不动声色地拦在了玄漪仙子的去路上。
但玄漪仙子的步伐却没有因此而受阻分毫,她身量庞大,行动却轻诡如烟,不等云不期反应,她已经掠过他身侧,云不期倏地转过头去,却看到玄漪仙子不过才滑出数步,背影就已经远得看不清了。
“这是缩地成寸术?!”陆松之也大感震撼,“不,不对,恐怕是阵盘之力!想不到玄漪仙子对阵盘的控制已达到了身随心动的程度!”
云不期没有说话,转身欲追,却被陆松之拉住了手臂。
“别去。”
陆松之表情凝重,微微摇了摇头。
“只要不破阵盘,对上玄漪仙子就毫无胜算,我们必须先杀死九婴,攻破阵核。”
他将声音传入云不期识海中。
“至于现在……我们就相信叶姑娘罢。”
文心兰向她轻轻一点头,便离去了。
叶鸢留在原处,多端详了几眼棋局才准备离开,不料还没转身,身后就拂来一阵香风,有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膀,接着几声笑语毫无征兆地响在耳边。
“小家伙,你就是叶鸢?”
叶鸢一下子毛骨悚然,她心中猜到了来者是谁,不禁屏息凝气,很久都不敢动弹,那双手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肩头,却也很轻易就能把她捏碎。
她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用一种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惶恐行礼道“叶鸢见过城主。”
“你在花牌上耍手段,不怕触怒了我,丢掉性命吗?”
“回城主,我自知犯禁,被惩戒处死也没有怨言,但如果不这样做,我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当上白鹿花神。”
“你要当花神?”
玄漪仙子的语调扬起,难辨喜怒。接着叶鸢感觉到一道灵气被打入她的灵脉之中,这道灵气顺着经络在她体内流转,却在汇入灵台时仿佛泥沙坠入深潭般悄然弥散,不留痕迹。
“抬起头来。”玄漪仙子冷笑一声,紧盯着这名不自量力的白鹿女的眼眸,“你的道体甚至不能让灵气周转,连升云堂都不配入,却说要做白鹿花神?”
“是的,我依然要做白鹿花神。”
她的眼睛乌黑柔亮,一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也没有退却之色。
于是,玄漪仙子缓缓问道“死也不悔?”
那双眼眸有段辉光潺潺淌过“死也不悔。”
“好,那我就成全你。”
玄漪仙子大笑起来,南昼上空瞬间积聚起阴翳,乌云压城,沉重的云团中裹着电弧和雷鸣,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粗嘎,身形猛地暴涨拉长,华服下伸出一条巨大的蛇形长尾,八颗青面长獠的蛇首从颈间钻出,唯有中间的那颗还是美人面,反而更加显得恐怖。
“玄漪仙子”已经完全变成了半人半蛇的九头怪物,疾风闪电般狞笑着朝叶鸢游来,刹那间就卷住了她的躯体,立起八颗蛇头,冲她嘶叫,而中间那颗美女头仍翘着朱唇,缓缓张口,吐出烈火和毒烟。
被绞缠的窒息感和火的灼热都如此真实,即使这是幻觉,也足以杀死叶鸢。叶鸢狼狈地掐住一只伸过来咬她的蛇头,用力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她的眼睛满蕴星光,变得幽远而深邃,乌云、雷电和九头怪的幻象都在这双只映照真实中的天目中破灭,她仍然好好站在原地,玄漪仙子也并没有变成身披鳞片的蛇怪,但她的脸上却闪烁着可怕而狂热的奇异神色。
“真炁天目?这一个千年的天目宿主竟然藏在我南昼城之中!?”狂妄的笑在她的面孔上扩大,“南昼阵盘内卜算无用,难怪魔境主在五洲苦寻百年而不得——没想到最后竟落在了我手中!”
她捧起叶鸢的脸庞,极近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仿佛迷醉在了那双眼深处的太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玄漪仙子忽而松了手,对她一挥袖。
“没有舞雩和琴艺了,我已确定了白鹿花神的人选。”
她从袖中送出千风,把自己的命令传到了南昼的每个角落中去。
“花宴第三日,将行祭礼的是第九白鹿阁的叶鸢。”
她转过身来重新面对叶鸢。
“我把芙蓉花牌赐给你——既然你要当白鹿花神,那我限你在今夜学会祭舞,如果做不到,我明日就杀了你。”
随着她的话,又一道风裹住了叶鸢,等风散去,少女也一起消失在了原处。
“她成功了。”
凌霄阁内,云不期的断星在鞘中震荡起来,陆松之吓了一跳,却正好看见小师叔眼中闪过笑意。
剑的主人终于不再压抑自己,干脆地转身出了暖阁。陆松之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凌霄阁,御剑而行,在三人曾经密谈过的桃花林中落下,在最大的那棵桃树枝头,云不期取下藏在林叶间的鲛衫,披在身上。
“这就要去找叶姑娘了么?”陆松之掏出阵盘,“让我来卜一卦看看她在哪……”
“不必。”
云不期说。
他微转手腕,寻踪丝再次亮起,莹莹的柔光一直延伸到叶鸢所在的某处。
“我都忘了这茬了!”陆松之又惊诧道,“难怪每次你都能马上找到叶姑娘……不好,这、这不合门规……”
“松之。”
云不期冷淡的声音将又陷入嘀咕的陆松之拽了出来。
“你听说过真炁天目么?”
陆松之思索道“我也对玄漪仙子所说的话有些在意,但我的确不曾听说过这种说法。”
“好。”云不期说,“那我就去问她本人吧。”
玄漪仙子卧在水晶榻上,被十几个美貌侍女小心服侍,似乎是在小憩。
但事实上,心念一动间,她的神魂已经顺着阵盘游走了一圈,最终进入了花神池下的密室之中。
只剩下了三只蛇首的九婴比往常更加狂躁,平时的血食供养似乎已经无法满足它,如果不是结界能阻隔声音,恐怕南昼城的每一夜都要听见它可怖的咆哮。
但玄漪仙子能够领会这种痛楚,在从魔境叛出,被魔境主重创后的整整一百年里,她每日都浸没在痛苦与憎恨之中,就像花神池下的这匹畜生。
不过在建立起南昼城之后,这种痛苦淡去了很多。
玄漪仙子让自己的神魂进入九婴的灵台,经过她的精心饲育,九婴已经结出了金色妖丹,妖丹浮动在灵台之中,温养着她的神魂。
从大量的血肉中生长出的这颗妖丹不仅修补了玄漪仙子神魂的创伤,还让她的修为快速地精进……要说起来,这种有悖人伦的修炼法也是从魔境主那里偷偷习得的。
那个人的确担得“魔境主”之名,是个连玄漪仙子这样的恶修都畏惧的、真正的疯子,玄漪仙子对他的恐惧之深,甚至不惜在百年来隐姓埋名,龟缩一隅。
又因为魔境主极擅长卜算,她费劲周折地打乱了南昼城内的经纬方位,生怕对方有一日发现自己并未死在他手下,再一次杀上门来。
过去的玄漪仙子甚至不敢对他生出报复之心。
但拥有真炁天目以后就不一样了。
她过去偶然在魔境主的卷宗中知晓了真炁天目的存在,也是在那时得知真炁天目的种种神异之处。
又是一念闪过,玄漪仙子重新回到凌霄楼中。
在郦瑛眼中,城主不过是在小睡过后,悠悠转醒了而已。
“郦瑛,你有话要说?”
“不敢。”郦瑛深深低下头去,“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城主要选叶鸢。”
“你如何理解天道至理,郦瑛?”
玄漪仙子却反而对她发问。
“天道至理是……灵气在世间流转变化的规则。”郦瑛回答,“修士便是顺天道至理而修行者。”
“不错。”
玄漪仙子笑道。
“修士模仿灵气循环于天地的规律,将灵气周转于体内,因而修士能够发挥出种种神威——无论是法术,阵盘,宝器还是其他,追根溯源,都不过是契合天道以驱使灵气罢了……不过,这也正说明了,所有修士都要受到天道至理的约束。”
她话锋一转“天下偏偏出现了一个要逆天道而行的狂徒。”
“……”郦瑛想起了那个令整个修真界谈之色变的名号,“魔境主。”
“正是魔境主。”玄漪仙子低声道,仿佛自言自语,“那狂人说天道至理让天地之‘清’化作灵气,‘浊’化作魔气,清浊相生,循环不息,修士的因果是浊,羁念也是浊,将这一切荡尽后才能飞升证道,实在是不可理喻,所以他要——”
她顿了顿,说道“不管他的这些疯话,总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他,那就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件东西能够超脱在天道至理之上。”
“城主说的是——真炁天目?”将线索一个个打开,郦瑛终于顿悟,“而叶鸢正是天目宿主!”
“魔境主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真炁天目如此轻易就落在了我手里……!”
玄漪仙子的灵气渐渐激越起来,周围的侍女已经不堪忍受,只能在这威压下跪倒匍匐在地。但玄漪仙子却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玄漪仙子的广袖在灵气激荡下扬起,发髻散开,长发如蛇首般张狂乱舞,她朝郦瑛走去,一步步脱下神女的彩塑躯壳,露出了下面的夜叉相。
“这意味着,南昼城,白鹿女,还有你,这些都不必存在了。”
郦瑛心生恐惧,向后退去,她开始意识到玄漪仙子对她说的话已经太多了。
——“而我,会成为新的天道至理。”
但面前这夜叉女的血色的红唇已经裂开,露出森森利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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