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瑛将云不期和陆松之引至凌霄楼外,向他们行了一礼。
“请两位道友在这里稍作等候,我去向城主请示。”
说完,她独自向楼中走去,被留在楼外的两人交谈了起来。
“我信了南昼是座销金窟,这城主住的凌霄楼说是楼,看起来倒更像座宫阙。”陆松之发出了感叹,“凌霄楼,听上去与我们无霄门有点不对付。”
云不期冷淡道“既然无霄,何来凌霄。”
陆松之听了莞尔“说的也是,本不应相提并论——不过小师叔怎么真跟我一起来了,我还以为……”
他一下住了嘴。
小师叔看他一眼“有话说便说。”
陆松之不情不愿地说道“我还以为,小师叔会留在叶姑娘那里帮她呢。”
云不期给出的理由非常简洁干脆。
“她未曾说过要我帮她。”
陆松之奇道“你就如此信她?”
“嗯。”
陆松之……
嫁出去的师叔泼出去的水。
正当他暗自忧愁时,凌霄楼的三进大门同时豁然洞开,一道婉转至极的妙音随着一阵香风从凌霄楼深处送至楼外。
“奴家已备下仙果美酒,请两位道友进楼罢。”
这道声音中蕴含着不俗法力,比起邀请,更像是一种威慑,陆松之下意识看了一眼云不期,战意从他眼中一掠而过,但很快被敛去,他的神情举止上不再出现半点动摇,沉稳地拾级而上。
陆松之不禁怔了一会。
不知什么时候,利剑般锋芒毕露的小师叔似乎也找到了自己的鞘。
他甩开自己的种种想法,跟在云不期身后步入凌霄楼。
凌霄楼内比外观还要富丽堂皇百倍,地面以大块的南海云母石铺就,再覆上厚重绵软的织毯,四墙栩栩如生地雕绘出万花之景,加之处处熏香,令人恍惚产生置身花团锦簇中的错觉。
云不期看了一眼脚边绒毯织出的图样,与陆松之传音道“幻象术式。”
“没错。”陆松之说,“每隔十步就有一处幻象术式,层层相结——不仅如此,墙画和熏香也有玄机,真真是大手笔。”
他一面往里走,一面在脑海中与云不期对话。
“可见叶姑娘确实说得不错,如果我们贸然提剑杀进来,恐怕要先在这幻阵中困上一时半刻,那就不免失掉先机了。”
“是。”
“咦?”陆松之又忍不住惊奇,“既然小师叔也同意她的看法,为何不在她面前这么说呢?”
对方有好一会没有回话,又行了数十步,才听见云不期冷冷淡淡的声音。
“在她面前,偏不想这么说。”
甫一听到,陆松之还不解其中意。
走了几步,他反复思索,似有所悟。
又走了几步,他恍然大悟,简直要懊悔地跺起脚。
陆松之再助攻我就是大蠢猪!
两人走进凌霄楼深处,在暖阁内看到数十名穿纱簪花的侍女,每一位都是极尽妍媚的美人,而这些美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中心,斜躺在五色锦绸水晶榻上的那位女修比她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美,那就是南昼城的城主,玄漪仙子。
玄漪仙子冰肌玉骨,雪肤桃腮,一双勾魂夺魄的潋滟美目轻扫过来,叫人未闻其声,先酥软了八分。
她的体型并不寻常,身长超过十尺,是普通女子的两倍,却由于其身段娇娆、纤秾合度,望去只觉得仙姿佚貌、容光辉煌,仿佛是万花之园中最丰盈硕大的那朵牡丹,又仿佛被众女子顶礼膜拜的一尊大观音像。
“东明山距离我们南昼城万里有余,两位是远道而来的稀客,可惜我外出远游,未能好好招待。”
她这话说得十分温柔妩媚,却只字不提陆松之和云不期远道而来的原因,好在两人也并不是正经来拜谒城主的,此番而来不过是彼此都探探虚实而已。
既然彼不提,那此便也不提。
于是陆松之打起了太极“哪里,是我们未送拜贴,唐突了贵城。”
“两位在此逗留数日,觉得南昼城如何?”
陆松之笑道“美轮美奂,令人见之忘俗。”
“真不知东明山的道长是不是都如你一般惹人欢喜。”玄漪仙子对这番话十分受用,开眉笑眼道,“不过,你们来得实在很巧,今日正是我们南昼花宴节的第二日,不妨坐下来观几场斗花解解闷……郦瑛,现在斗花进行到哪一步了。”
一直垂首站在榻后的郦瑛走上前来回报“城主,舞雩尚未开始,现下在进行的是竞棋。”
玄漪仙子颔首,她从榻上坐起,将手边的彩帛掷到暖阁中间,彩帛一落地就延伸铺展开,化成一片莲池。
“莲花池镜。”陆松之在组队频道中对小师叔说,“能显现百里范围内的情形,传说掌门师祖有一个,专门抓不练早课的弟子。”
云不期看了他一眼“然后送去扫剑湖吗?”
“……”
与剑湖缠绵多年的大师侄敢怒不敢言。
此时,莲花池中水波微动,渐渐有景象浮现出来。
竞棋在一处园林内进行,园中各处设下百张棋盘,两两分组,同时对弈,败者离开,胜者继续下一局棋,直到决出最后的胜利者为止。
在莲花池镜里,园中寂静,四处无人,花旁柳下徒留一个个未收的黑白残局,唯有竹林边还有一局棋在进行。
“看来已是最后一局了。最后对弈的双方,执黑的是十一阁的文心兰,执白的是……”
郦瑛的目光忽然在执白者的脸上顿住,皱起眉来。
“执白的是第九阁未赐花牌的白鹿女——这一定是搞错了,连花牌都没有的白鹿女如何能参加斗花,我现在就去阻……”
“哦?”玄漪仙子饶有兴味地说,“我看她腰上挂着芙蓉花牌,这是谁给她的?”
“那是昨天游舫一并发给小丫头的,不能当成正式花牌来用。”郦瑛怒道,“她定是借这块花牌鱼目混珠,混进了斗花赛中!”
“我的确是说过持花牌者才能参加斗花,但对花牌是哪一种花牌并没有规定,这次就不算她逾矩。”玄漪仙子娇笑道,“退下,郦瑛,别扰了贵客观棋。”
郦瑛得令,又退回了玄漪仙子身后。
陆松之从她们身上收回了目光,而云不期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那局棋。
“白子要输了。”
他目光微敛,开口说道。
“你要输了。”
坐在叶鸢对面的女子轻叹道。
十一阁,被赐了文心兰花牌的女子,的确如文心兰般温润端方,弱质纤纤,但她的双眼仿佛漆得太深的两点墨,其中透不出一丝光。
她是个盲女。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见,叶鸢还是对她微笑道“你的棋实在太好,难怪十年来都无人能在你手下得胜。”
“我接下来这话听来或许有点无礼,先向姑娘告罪。”文心兰温和地说道,“你的棋才是超乎我想象的好,曾有什么人教导过你吗?”
“算是有吧。”叶鸢说,“其实在今日以前,我只与一个人下过棋,不过他说……”
小师兄说,只要你赢过我,阿鸢,天下就再也没有能胜过你的人了。
每次被罚剑湖禁闭,小师兄都会跑来看她,两人时常就那样幕天席地下一宿的棋。
与最晚入门的颜思昭不同,小师兄是个极其离经叛道的人,这首先就表现在他明明入了剑门,却不修剑,而且是什么都学,唯独不修剑。
把师尊气得够呛。
可能是因为年纪相仿,可能是因为都与剑湖有缘,或者单单是因为顺位挨着,在师弟入门之前,叶鸢与小师兄的关系是最亲厚的。
“但我从未赢过那个人,看来这次也赢不过你。”叶鸢摇了摇头,“还好刚才与三、七、十二阁的姑娘也下过,不然我真要以为我是天下第一臭棋篓子了。”
文心兰被她逗得掩嘴而笑“在来南昼以前,我就是以棋为生的人,这世上能在对弈中赢得了我的不过五指之数……姑娘,想必胜过你的也绝不会太多。”
接着她拈起一枚棋子,夹在指间,叶鸢注意到她的手上有明显的棋茧。
其实对于这局棋,叶鸢已几乎不可能力挽狂澜,但这一枚将要绝杀她的黑子却很久未落,叶鸢心中微动,领会到了对手间的相惜之意。
叶鸢不禁肃然端坐,开口对她说道“我这局已经输给你了,的确是我技不如人。”
文心兰笑道“这是打算投子认输了吗?”
叶鸢顿了一顿“斗花有竞棋,舞雩与琴艺三项,每项决出最优的三阁,最终再由城主从这三阁中选出白鹿花神。”
“确实如此,姑娘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对于舞雩和琴艺,每阁都只有一个名额,是以各阁早已内部确定人选,唯有竞棋一项,持有花牌者均可参加。”
叶鸢拨弄了一下腰间的芙蓉花牌。
“实不相瞒,我连花牌都是假的,还是侥幸才能混进竞棋赛中,我们九阁参加舞雩和琴艺的人选更加不可能是我。”
听到她这么说,文心兰依然神情平和“这么说,姑娘是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了。”
“是的。”叶鸢点了点头,“要想成为白鹿花神,我就必须在竞棋中胜出。”
文心兰的神态终于有所波动,但她还来不及出声,叶鸢继续说道。
“在这局棋中,我的确输了。但对于竞棋,我不能不赢。”
在手中的这枚黑子落下之前,文心兰听见那女孩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先向姑娘告罪了。”
“你……”
文心兰才吐出一个字,她习惯的漆黑世界忽然剧烈地动荡起来,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处光刺进这片黑暗中,瞬间把它们蚕食殆尽,一时间耀眼的天光如一只巨掌,狠狠攫住了她的整个躯体。
她从幼年起就因疾致盲,后来又连续遭遇变故,族人死的死,离散的离散,自己也从高门贵女沦落至此,唯有那一方黑白纵横的小小世界是她的庇护所,她才得以一路踽踽独行至今。
但这三尺之局以外的世界究竟是如何的呢?她已经不再记得很久了。
但在这刺眼的白光褪去以后,呈现在她面前的却是她幼时居住的小院,她的棋室原来就在芭蕉旁。
于是她忽然想起,下雨的时候,她喜欢挂起帘,在窗边摆棋谱,棋室里是落棋轻响,棋室外是雨打蕉叶声。
于是她走上前去,轻轻地将帘撩起,庭院中的景色一下子跃入她的眼中,鲜明得几乎叫她流泪。
“我家院子里有一座秋千,是我父亲亲手为我所制,而我母亲在秋千旁栽了许多美人蕉。”文心兰笑道,“我怎么连这都忘了。”
“并非如此。”
坐在棋局另一侧,与她同来了这小小棋室中的叶鸢越过黑白,将视线投向她,真炁天目中有万华流转。
“天目只映照本心,如果不是你一瞬都不曾忘记,我们都无法到达这里。”
“是么?原来是我不曾忘。”
文心兰先是低声问道,然后肩膀颤动,畅快地笑着抬起脸来。
“我竟不曾忘!”
两人所处的棋室开始崩解,明光褪尽,黑暗再临。
她们依旧身处南昼,在园中竹林旁,下方才的那局棋。
她在回溯光阴中失神的片刻,手中的黑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小心落下了,她以灵气感知,棋子的落点微微偏离她原先想下的那一处。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叶鸢随即落下了白子。
文心兰观察棋局,良久,她释然而叹,投子认负。
叶鸢站起,深深行了一礼,然后从袖下露出微笑的面孔。
“如此,便是我赢了。”
。